难怪平日里温良恭俭让的张君张大人会气成这样,这显然是被人当猫使唤拿了一下午的耗子还敢怒不敢言,谁让这位章大人也是这长安城中不可得罪的勋贵。
回到大理寺时已经到了下衙的时辰,等寺里众人都走了,苏岑跟着宁三通一头扎进停尸房,在宁三通指挥下将一麻袋尸骨尽数还原。
时隔一年多,他与这位传闻中的田公子总算见上了面。不论是田老伯口中聪明孝顺的儿子,还是旁人眼里令人艳羡的才子,经过十余年的长埋地下,剥落了血肉,如今都化作一副枯骨,陈尸案上,由着别人揣度、窥探事情当初的经过。
宁三通一一检查过每一块骨头,这具尸身还算完整,虽然肉身不复,一些软骨不可避免地遗失,主要的骨块基本都是在的。越看下去宁三通面色越沉重,“喉骨完好,舌骨也完好,头骨完整,其他部位也没看出明显损伤……”
苏岑随着宁三通所说的慢慢凝眉,喉骨、舌骨完好证明不是缢死、勒死、扼死的,头骨完整说明没有遭受过重击,这些都从侧面证明田平之可能真的是死于活埋。
“一个人在考场上被活埋在贡院后头,那么大的动静不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甚至可能是有人授意的。”苏岑凝眉思忖,突然抬头问:“那场考试的主考官是谁?”
“是谁来着?”宁三通也跟着想,总觉得一个名字萦绕口边,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其实那天他们去礼部查阅试卷时还看到过主考官的名字,只是当时的关注点都在仕子身上,并没有对一个多余的名字多加留意。
半晌后苏岑轻声道:“是章何。”
宁三通登时顿悟,醍醐灌顶一般一拍大腿,“就是章何!”
那个每个考生试卷上都会出现的名字,可不就是当时时任礼部尚书并主持了那场科举考试主考官的章何!
苏岑眼眸轻轻一眯,“明天咱们也去瞧瞧这位家里闹耗子的章大人。”
当天夜里给李释揉捏肩颈的时候又走了神,牵扯了一缕发,李释微微皱眉,却也未置一辞。
直到最后收了手,苏岑才倏忽意识到自己手底下覆着那么一缕头发,粘在手心上,陷在掌纹里,几根青丝,缠缠绕绕,理不断似的。
“想什么呢?”李释把人拉回怀里。
苏岑动了动唇,他在想田平之的死,想封一鸣那些话,想他查章何会不会牵连到李释身上。
他之前芝麻大小的官尚且横冲直撞,一副谁都看不进眼里的样子,如今官做大了,怎么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了。
话到嘴边,出口的却是:“想你什么时候能好,我夜里一个人,睡不安稳。”
几分柔情,几分委屈,将李释那点疑虑打消地一干二净,放声一笑,将人搂的更紧些:“今晚不走了。”
苏岑不依,抬头瞪人,“那不是前功尽弃了,我之前忍了那么些天不都白费了?”
“哦?”李释掌心灼热,顺着衣襟下摆探进去,“子煦跟我说说,都是怎么忍的?”
苏岑:“……”
最后还是苏岑搂紧了衣襟落荒而逃,身后跟着李释不加掩饰的玩味笑声。
可能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午夜之际田老伯入梦,还是那身临死前的装扮,张罗着贡院门前的糖水铺子,问他要不要喝一碗糖水。
给他送来糖水的却是田平之,言笑晏晏,文质彬彬,把碗放在他面前,微微一漾,映着琥珀光泽。
等他端起碗来再往嘴边送,碗里的液体陡然变红、变稠,指尖的温度尚存,像一碗未凉的鲜血。
一个转身,田老伯不见了,田平之不见了,他仰躺在一片黑暗里,手脚被缚动弹不得,有人撅起一锨土,埋头砸向他。
苏岑猛然惊醒,大口喘气,好像那种被活埋的窒息感还在,他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被憋死在梦里。缓了好半晌苏岑才回过神来,在黑暗中环视了一圈,这才发现睡前窗户忘关了,外面凄风冷雨,自己一身冷汗,被褥冰凉。
梦里的场景心有余悸,左右是睡不着了,苏岑在黑暗里盯着床头繁复的床幔细想,是不是自己拖得时间太长了,田老伯怪罪他了,这才托梦给他示警。
想了想不由又笑了,如果田老伯真的在天有灵,告诉他谁是杀害田平之的真凶岂不更好。
终究是被自己所缚,走不过心里那道坎。
与此同时,重重宫禁下的深宫内苑,楚太后屏退了众人,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宫道:“出来吧。”
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响起稳健的脚步声,一道黑影从黑暗中出来,被微弱的烛光拉长了身影,随着那人步步上前,那影子竟罩了半片寝殿。
楚太后扶着凤额微微抬头,“你说你能帮哀家对付李释?”
来人一身黑色兜帽,兜帽掩盖下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见了楚太后也不行礼,态度也全无一点低下之意。轻提唇角:“难道你连先帝都信不过了吗?”
一提到“先帝”,楚太后面色立马柔和下来,出声询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有自己的打算,到时候自然能让李释万劫不复,”兜帽人唇角勾起一丝冷厉,“只是有个人,只怕是保不住了。”
“他毕竟也跟了哀家好些年了,”楚太后轻抿薄唇,似是犹豫不决,转眼间却眼神一狠,“死得其所,也算他尽忠了吧。”
第178章 偏方
第二日一早,苏岑和宁三通打着探望的名义在章府门前递了拜帖。
不管章何情愿还是不情愿,太傅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没用两人等多久就派人把他俩迎了进去,引到正厅,好茶好水伺候着。
人却是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神色恹恹,满脸颓色,若不是年纪摆在这儿,当真像是纵欲过度了。
章何的年纪与宁太傅也就差一点,却不敢把自己跟宁太傅摆在一辈上,只能拉着宁三通一口一个“贤侄”叫的分外亲切,客套寒暄了半天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这才把视线分给了苏岑一点。
苏岑倒也全然没觉得尴尬,神色自若地放下茶杯冲章何一笑,“我就是大理寺一个当差的,是张大人派我过来问问府上的耗子拿的怎么样了?还用不用大理寺帮忙?”
章何眼下瞧着两坨巨大的阴影,明显是睡眠不足,这会儿冲苏岑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个你们管不了,我还是去找别人吧。”
苏岑不禁吃惊:“怎么?府上的鼠患还没解决吗?”
就算张君再怎么不情愿,大理寺的人昨天毕竟是在这里待了大半个下午,不至于几只耗子还抓不住吧?
章何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正迟疑间,外面传来些许喧闹的声音,管家进来道:“老爷,玄青观的凌霄子道长来了。”
章何立马站了起来,“快请,快请!”
走出去两步才想起这厅里还有两个人,又急忙回头冲宁三通道:“家中有点小事,贤侄先坐着喝会儿茶,稍等我一下。”
苏岑和宁三通对视一眼,宁三通笑道:“世伯请便。”
等人走了,宁三通收起那副端端正正的模样,往椅背上随意一靠,“玄清观的凌霄子?那不是道士吗?他往家里请道士干嘛?敢情不是闹耗子,而是闹鬼?”
苏岑继续端着茶杯小口品茶,上好的铁观音,若不是有宁三通作陪,估计他还没有这待遇,轻轻一笑道:“大理寺解决不了的,看样子玄清观能解决。”
宁三通笑道:“回去告诉张大人他肯定得气死,他们搁这儿忙活了半天,还不抵几个道士过来跳会儿大神,这要是能有用我也不干什么仵作了,直接找座山头出家岂不是更好。”
“你注意到他脖子后头了吗?”苏岑垂着眼睛边喝茶边道:“有几道细红的抓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挠的。”
宁三通皱眉:“难不成真的是闹鬼?”
苏岑摇摇头不置可否,宁三通却是来了兴趣,从椅子上一跳而起,上前拉着苏岑便要走:“咱们也去看看到底有什么门道。”
两个人东拐西绕从正厅找到正在做法事的地方,因是未经主人允许私自找过来的,也不方便就此露身,只能躲在角落里窥探一二。
只见院中宽阔的地方果然摆好了贡桌香案,章何端坐一旁,中间还有个道士模样的人手执长剑,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
剑尖一扫,那道士挑起桌上一张符€€,再迎风一挥,那符€€竟无端自燃,纸灰落到道士早就准备好的碗里,那道士端着上前,送到章何手上。
“这人有几下子啊,”宁三通小声感叹,“看来这装神弄鬼的功夫没少练。”
话音刚落,那道士猛的往这边一偏头,视线正对准他们所在的方位。
宁三通登时一激灵,急忙躲在墙后,也不知被发现了没有。
等章何喝完那碗“圣水”,也循着那道士的目光看过来,起身问:“道长,怎么了?”
“无妨。”道士收了视线冲章何一笑,“府上的妖气确实浓郁,只怕还得下大功夫。”
章何急忙拱手:“有劳道长。”
险些被当场抓住,宁三通心有余悸,只好拉着苏岑先回去,临走之前苏岑又往后看了几眼,只觉得那道人的身影无端有几分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章何才回来,已经换下了那一身被烟火气熏过的衣裳,面色看上去也好了不少,冲宁三通歉意一笑:“让贤侄久等了。”
宁三通这次留意到了,章何后脖颈上确实有些细小的抓痕,面上却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询问道:“府上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唉,”章何叹了口气,冲着宁三通小声道:“我家里啊,这是惹上秽物了!”
“秽物?”宁三通一挑眉,“耗子精?”
章何神色一紧,周围四顾一下,这才小心翼翼道:“可不是嘛,你看我这€€€€”袖子一撸,只见满臂都是那些细小挠痕,浅的只是细细一道,深的可以见血。章何又重重叹了口气,“我这夜里啊都不敢睡,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那些耗子在我耳朵边乱叫,说的还是人话,尖细尖细的,再一睁眼就又不见了,你说这不是耗子精又是什么?本来以为叫人来家里把耗子捉干净也就行了,结果那耗子是成了精的呦,昨天晚上闹得更凶了,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大清早的去观里请了道长作法,让贤侄见笑了。”
一直不曾搭话的苏岑道:“章大人确定身上这些伤都是被耗子挠的?”
章何本来就没把苏岑放在眼里,被这后生突然质疑颇感不爽,皱了皱眉:“不然呢?”
苏岑笑了笑,端着茶杯未置可否。
说话间推门进来一个女眷,身姿婀娜,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端着药碗上前,冲章何娇滴滴唤了一句:“老爷,该吃药了。”
章何从那女眷手里接过药碗,还不忘偷摸在人酥手上逗留了一会儿。
趁着章何喝药的功夫,那女眷一双杏眸扫了两人一眼,临了还在苏岑身上多逗留了一会儿,眉梢一挑,媚眼如丝,把苏岑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直到章何把药喝完了那女眷才把视线收回去,接过碗,又拿一条岫丝帕子给人把嘴角擦了擦,这才聘聘婷婷地离去。
宁三通忍不住调笑:“世伯好福气啊。”
章何倒是一点都不介意,裂开那张少了几颗牙的嘴一笑,指着刚出门的身影道:“小蝶,在街头卖身葬父来着,我见着实在可怜就带回来了。”
宁三通嘴角抽了抽,是够可怜的。
等这边总算静下来了才得以言归正传,宁三通道明来意:“听闻世伯是永隆二十二年那届科考的主考官,我们想向世伯打听个人。”
章何颇为自豪地挑唇一笑,能主持一届科考那是无上的荣耀,应届的考生便都算是出自其门下,都该尊称一声老师。如此算来章何也算是桃李遍天下,倨傲地一抬下巴:“贤侄问就是了,何必这么客套。”
宁三通:“田平之,世伯还记得吗?”
章何摸着胡子想了半晌,纵观他如今这官场上在任的,卸了任的学生,好像都没有这么一个姓田的,不禁又问了一遍:“田什么?”
“田平之,”苏岑道,“永隆二十二年的应届仕子,后来猝死在考场上,被埋在了贡院后的枣树下,章大人忘了吗?”
章何脸色一瞬煞白。
宁三通连唤了两声“世伯”才把人唤回神来,冲人一笑,接着问:“世伯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田平之是怎么猝死在考场上的?是谁验的尸,又是谁下令埋的?”
章何一双浑浊的瞳孔里闪了几下,明显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来,但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最后“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直接下了逐客令:“我今日身子不适,贤侄先回吧。”
话已至此,宁三通只能跟着站起来,拱了拱手刚待告辞,却见苏岑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田平之被你埋了的时候还活着,你知道吗?”
章何佝偻的背影目之所及地一僵。
“不可能!”章何振臂一呼,“他当时已经咽气了我才下令埋的!他不可能还活着!”
宁三通愣在原地,竟然真的是章何下令把人埋了的。
“田平之根本不是什么答不上题来急火攻心而死,你若是看过一眼他的试卷就该知道他答得有多好,”苏岑步步逼近章何的面前,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被他亲自下令用土掩埋了的青年人,“他患的是哮喘,本来就胸闷气促、呼吸费力,你却下令把他埋了!我想问问章大人,这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该怎么算?!”
“来人!来人!”章何恍如白日见鬼了一般,“把人给我赶出去,赶出去!”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眼看着也问不出什么了,宁三通只能拉着苏岑先走一步,免得到时候真被人赶出来了就更难看了。
直到从章何府上出来苏岑面色才好看了一些,冲宁三通不好意思道:“害你跟着我一块被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