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轩前边种了好些竹子,挺拔青翠,很像成王府的清竹轩。当初端献离开成王府,一把火烧了清竹轩,满院翠竹和那度过了一年时光的屋子统统变成了灰烬。姜善后来一眼都没去看过。端献知道,姜善对于自己的做法,是有怨的。
姜善提衣走进明净轩,左边的明间用作书房,开了一扇扇形的窗户,窗户正对着竹林,窗口廊下摆了盆美人蕉。
端献站在书案手边,拿着笔描什么东西。
姜善走过去,“原来你在这里,丰兴在找你呢,急得跟什么似的。”
端献提笔沾了些墨,“左右都在宫里,还能出什么事么。”
姜善摇摇头,问道:“在做什么?”
端献叫他过来看,只见宣纸上画了一座高楼模样,连带内里布局都粗粗的画了出来。
“你畏热,宫里又没有避暑的地方,我便想建这么一座楼来。”端献道:“你看,在湖边移栽一些枝叶繁茂的树,将日头挡的一丝不漏,必然凉爽。到了秋冬,依旧住回这明净轩。”
姜善点点头,道:“确实好心思。”
端献看了看他,笑道:“你既喜欢,我就吩咐人去建了。”
姜善说好,事实上,这座楼是无论如何都要建的。它不单单是一座楼,更是陛下与文官集团的又一次交锋。如果这一次陛下退了,那么日后对于姜善的攻讦,便更难招架了。
丰兴从那边过来,还没进屋子就看见了窗口的端献,他行礼道:“陛下€€€€€€€€€€€€”端献抬眼看他,“怎么,有急事?”
这个急字就很指得揣摩了,丰兴还在思量,却见里间榻上坐着个人。丰兴瞬间明白了,回道:“倒也不算太急。”
端献目光透着满意,“既如此,过会儿再来回吧。”
“是。”
姜善坐在榻上摆弄一把扇子,端献看了两眼,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新拿到手的扇子,昨儿带着出去了一趟,也不知道是不是撞在了哪里,就这么裂了。”姜善语气中不免可惜。
端献笔下依旧在画着楼的样子,“你这扇子墨竹为骨,浅笺纸面,造价虽贵,但是极易脆裂。也就先帝觉得风雅,令司礼监的人都带着€€€€€€€€€€€€啧!”
姜善闻声抬起头,道:“怎么了?”
端献拿着笔,看着纸上的样子,有些不满意。
姜善凑过去看了,道:“这不是挺好的?又不是一年到头都住在这里,何必这么处处计较。”
“虽然只有夏日里住进去,到底还要住上好些年,焉能不经心?”端献换了张纸继续换,却越改越不顺心。
姜善只得拿下他的笔,道:“也不是一时半会就弄得好的。”
他端来一杯茶递给端献,又将新鲜的樱桃放在端献手边,道:“我看,最近朝中闹嚷嚷的厉害,不如歇几天出去走走?听闻成王世子的女儿出生了,过几日就是满月,咱们去瞧瞧吧。”
端献点点头,“也好,再去东岳庙看看,他们哪里的亭台楼阁都是前朝传下来的,很有意思。”
姜善失笑,“堂堂一位陛下,在这上头花那么多心思做什么?你是要给人家当工匠么?”
端献伸手将姜善揽入怀里,笑问:“那依你说,我的手艺好不好?”
“楼还没建起来呢,我怎么知道?”
端献就笑,“楼没建起来,项圈不是已经上身了么?那也是我亲手画的图啊。”
姜善面色微红,推他一把,道:“都是些不正经的。”
“不正经?”端献笑道:“若是我不做皇帝,我就当个描图的匠人,靠这个赚钱养你。攒上月余才能买个小银簪子,到时候你再看正不正经。”
姜善哧哧的笑起来。端献也笑了,拥着姜善,“碧玉高楼临水住。红杏开时,花底曾相遇。等楼建好了,这边不要很多人伺候,也就不必那么多规矩,你日常住着,也松快些。”
姜善倚在端献肩膀上,指头轻轻抚摸他衣服上的花纹。
虽然端献这边连图纸都快画好了,那边言官们却还不肯罢休。年纪大的言官们一句话就被端献堵了回来,他们思来想去,找了个年轻的言官来劝说端献。
年轻人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上陛下也没有那么多顾虑,最为重要的是,他跟先帝跟文圣皇帝这些事都不挨边,端献没办法用糊弄老臣那些说辞糊弄他。
于是一个天气明媚的午后,一名年轻的言官进宫了。
端献在御花园接见的他,一见面,这个年轻人就跪下行了大礼,义正言辞道,“臣有本奏。”
端献目光上下打量他,面上颇为和善,“不必多礼,你要说什么,说罢。”
“臣请陛下停止工程,”年轻人道:“陛下应以天下百姓民生疾苦为要,焉能耽于享乐,大兴土木。”
端献笑道:“朕怎么不在乎民生疾苦了?且不提国库充裕,就这么一座楼,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哪个建不起?”
年轻人一个响头磕在地下,“陛下刚刚即位就大兴土木,实非明君所为啊。”
“明君所为?”端献目光一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朕且问你,自即位以来,朕免除三年赋税,是不是明君所为?朕开边榷,充裕国库,是不是明君所为?朕下恩旨令逆王案被牵连的犯官有机会重新入朝为官,是不是明君所为?”
接连几个诘问叫这位年轻的言官哑口无言。
端献收回目光看向远方,“而现在朕只是要建一座楼,便要将往昔所作所为全都抹去。”
听着这番话,年轻人眉头紧皱,有些犹豫不定。
端献瞥了他两眼,道:“就像你呀,朕记得你是寒门出身,十年寒窗苦读很是不容易。试想一下,你未中举之前,家境贫寒,妻子为你操持家业,让你专心读书识字,嫁与你的这些年,头上只有一块灰扑扑的布巾。你中举之后,家里有了闲钱,要给妻子买支簪子,这时候就有人说你骄奢淫逸,有堕文人之风,你作何感想?”
大约只有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心里才会有些不舒坦。年轻言官眉头紧皱,半晌,他还是道:“陛下是天下之君,当为天下人的典范,自然不能以常人待之。”
“天下之君?”端献冷笑一声,“朕是君,所以你们就不把朕当人看,要朕做天下人做不到的事,立天下人做不到的德。”
年轻言官连忙叩首,“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
端献沉默了很久,年轻言官不敢抬头,只在这一片静默里,时间被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