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钦卸了盔甲,院子里的兵醉醺醺的倒了一地。
他踢了赵茗一脚,沉声道,“护好宁将军的灵柩,我先行一趟。”
赵茗吃了疼,嘟囔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否听明白。
西北的月色照亮了远处枯黄的草原和雪岭。
楚钦吹了声口哨。
乌追马声嘶鸣,挣脱缰绳,夺路奔来。
他拍了拍乌追的背,“乌追,你快些。”
年轻将军一身短打戎装,翻身跃上马背,腰间挂着他杀人无数的刀。
西北王换了什么兵器,什么兵器就是杀人的利刃。
一路随大军行至京城约需两月,单人骑着快马路程可缩短至一月,若不眠不休星夜疾驰,又是乌追这样的良驹,只需十五日。
别的人也许做不到,然而楚钦自少年起便阵前杀敌,单骑伏击,曾昼夜不停,以粗粮裹腹,风尘仆仆日行千里。
他要见赵嫣一眼,带他离开京城那个葬送一生的鬼地方!
第九十一章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裹覆茯苓的油皮黄纸。
于是掩藏在宫中多年的残卷携带淡淡的药香终以得见天日。
边牧和尚给刘燕卿的回信托可靠之人寄存于药铺中。
福宝于药铺中取回的时候理所当然以为这药是给赵大人新开的方剂。
六页皇室内贡的描龙金纸合在一起,拼成了起居注残页的雏形。
因年日长久而干裂泛黄,像老人枯瘦皮肤上深邃的纹路。
漆黑的字迹尚可辨认,上书“建安十六年”、“建安二十五年”等字样。
室内烛光昏淡,室外细雪纷纷。
薄薄六页金纸,刘燕卿整整看了两个时辰。
反反复复,一字不落,到后来闭着眼睛,纸页上的每一个字都镌刻在心。
哪里是什么先帝起居,分明血淋淋的写着赵长宁的人生是怎么被毁掉的。
第二日天际将明。
雪衬的天光乍亮,北风卷起枯黄的草叶,书案前的烛火燃尽。
刘燕卿从书案前站了起来,眼中能窥见血丝,颇有些不修边幅。
狼毫置于新砚上,笔尖墨迹尚新。
书案前的三封拓了刘府印章的信,已各自有它的去处。
连日来赵嫣又做一场昏沉的噩梦。
京城的雪未停歇,院中的青苔覆上厚厚的银白,高俊的枯枝“吱呀”一声被积雪的重量压至骤断。
赵嫣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刘燕卿有些憔悴的脸。
刘燕卿向来云淡风轻,他跟着赵嫣这些年赵嫣从未见过他眼带血丝,胡子拉碴的模样。
“刘燕卿。你怎么了?”
刘燕卿抓赵嫣的手,“赵长宁!”
赵嫣低叹,“我想去看看雪,你抱我去院子里,好不好?”
刘燕卿沉默着将赵嫣抱出了院子,院中的雪簌簌而落,他们在屋檐下,屋檐的积雪透着惨烈的白。
刘燕卿抱着赵嫣将他放在廊下的长阶上,让他倚靠着自己肩膀。
长阶外一树红梅灼灼如火,红蕊坠在深雪中,像一蕖红泪。
雪花落满了赵嫣的眉睫,四散的发上有星星点点的白。
“赵长宁,你这一生可值得?”
赵嫣倚在他肩侧,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他身上的药香越来越重,说话时候呵出的气息都带着草药的味道,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最想不透的事,是你。”刘燕卿摇头道。
他手中握着几页残卷想了一整夜,都没有想明白赵嫣搭上自己的前程、尊严和性命甚至是身后名,所求为何?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堪不破的事。
就像宁王到死都想不明白他不是输在了嫡庶之争上,就像刘燕卿从未看透过赵嫣,就像赵嫣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的。
赵嫣猛烈地咳起来。
刘燕卿细致地拿丝帕拭干净他唇瓣的血迹。
赵嫣生生咽下了喉间铁锈一样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