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笑了声,昏灯下的眉眼如浓墨泼出的画。“荣€€,你是荣家唯一一个还算能入眼的人物。”
曾经的内阁首辅眼高于顶,从不轻易称赞什么人,能得他一句尚能入眼,已是极为出色。荣€€叹道,“能得这一句,我毕生无憾。”
荣€€将腰间的金刀置放在案前。“我在大理寺的牢中捡到这把金刀,心知是你之物,怕你见到这金刀想到一些不好的事,便一直收着,总想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还给你,却不料……”
等来的是赵嫣的死讯。
赵嫣的眼神落到这金刀刀身上。
他终于想起来他的金刀丢到了什么地方。
楚钰拿着金刀来大理寺审问他与秦王的关系,后来审问变成了一场痛不欲生的折辱,金刀被扔在了角落。
赵嫣神智濒临崩溃,此后这一场噩梦便随着金刀的下落一起尘封深处,他从不轻易去触碰回想。
渐渐在脑海中那一夜的事便被岁月催磨成团团带着雾气的影子,他忘记当日琐碎细节,只记得昏沉毒箭,每每深究皆头痛欲裂。
在刘府的那段时间,赵嫣的思绪是错乱的。
他找不到楚钦送他的金刀。
就好像找不到过去的自己。
或许在见到金刀的这一刻之前,他的思绪一直都是错乱的。
如今这柄金刀再现眼前,曾经团成雾气的影子遂清晰可见,赵嫣手指蜷起,呼吸有些不稳,到底伸手接过了金刀。金色的刀鞘镶嵌宝石,在灯下闪动明月的光辉。
赵嫣的视线从刀上移开,落在荣€€身上。
“多谢。”
荣€€道,“举手之劳。”
赵嫣手指转动杯中的酒水,轻轻道,“过去的终将过去,人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
明明只要闭上眼睛,就看不到来路汹涌的恶鬼与血河。
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雅间外是嘈杂的人声,间或隔壁弹唱的歌妓。
柔婉的女声随着琵琶轻柔的曲调传入耳中。
“百岁光阴,浑如一梦,不觉过春秋。”
女人辗转拨弦,弹指过数年。
疑真似幻,如梦如烟。
荣€€叹息,“这世上有几个人有退路?”
赵嫣目光怅惘,又饮一杯。
荣€€看着赵嫣灯下的绮丽的眉眼,思及曾经自己喂药于他的模样,心知已是亵渎。他向来是克制的君子,终于垂目道,“今日一别,我回了江南,不知后会何期?”
赵嫣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荣€€道,“今日之事我不问缘由,不与人言,京城是非之地,你若是能及早抽身,便抽身吧。即便是荒脊的西北,也好过这巍峨的皇城。”
赵嫣低垂的睫毛在听到西北二字时候微微一颤。
荣€€只是无意一提,却勾起破碎往事。
赵嫣便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荣€€在赵嫣眼中看到了几缕微不可察觉的痛苦。
心脏骤然龟裂,荣€€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缓解赵嫣眼中的痛苦。
而荣€€比谁都清楚,他没有资格做抚慰他痛苦的人。
“西北与京城,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赵嫣嘶哑着声音笑出来,眼角沁着泪。
他饮了太多的酒,已经喝醉。
眼角泛着红,下巴至脖颈处是一段漂亮的弧线。
繁复的绛袍下裸露一截柔润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喝醉的赵嫣像勾魂夺魄的精怪,披散着垂柳般的发,药香味与酒香味合在一处。
微红的唇瓣濡湿,笑起来露着雪白的齿。
廊外柔婉的女声还在素手弹唱,却已换了曲调。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重回首,往事不堪言。”
赵嫣喃喃道,“往事不堪言。”他将金刀砸在了地上,金刀的刀鞘与刀身分开。
红色的宝石从刀鞘上摔下来,裂成两半。
裂成两半的宝石中倒映着赵嫣酡红的醉颜。
赵嫣无声笑起,状若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