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整段君臣奏对两方都反应极快如行云流水,偏偏又杀机四伏。
辛鸾感觉浑身的骨架都开始收紧了,惊于臣子的咄咄逼人,也惊于这接二连三、精妙连环的上表。他不敢抬头,一点点的往嘴里咽东西,一边消化着其中的就里。
最开始,他本以为是朝臣老调重弹又要修宫殿,大臣又想着借着大胜之名搜刮朝廷脂膏了,可是听到这里才听明白,他们绕了一大圈最终是意在北君。
€€
天衍帝没有让内侍去接步安宜的奏疏,群臣却有更猛烈的奏对。
齐大人踏出一步,昂首道,“北境占地二万三千二百三十里,广于陛下直属的东方棘原四千五百里,本来就与礼法规制不合,如今狱法山失事,闾丘忠嘉万死莫属,还请陛下夺闾丘北君之位!重划北方河朔大片土地!”
步安宜没有站起身,长袍大袖狠狠一振,“佞臣贪婪无度实乃误国!放蚩戎入境更是罪大恶极!陛下仁德,一直垂念着老臣打下江山的辛劳,可今非已昔比了,我们越是退,别人越是上前,将来还不知道要出几个闾丘?请陛下株连闾丘九族,以警天下不臣之心!”
仗着老臣的威势,话音刚落,况俊、司空、谭建元几个分量颇重的朝臣纷纷出列,大声表示:“臣附议!”
辛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踱回了自己座位,紧锁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局势。
朝臣们朱衣绶带,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慷慨激昂、义正言辞,他们占着家国大义,他们正气凛然,这样的上下一心,天衍帝也不能拿他们如何€€€€他们等了太久了,熬了整整十五年,从天衍帝分封之时,四君就是压在他们的身上不可逾越的大山,如今北君已倒,他们终于等到可以重新划分权利的机会,他们要做的就是彻底将闾丘一族踩死,断了南北中西四君世代为君侯的王令,一儿一女一点转圜余地也不再留,让这个姓氏再无翻身之地!
€€
辛鸾看着眼前的局面也惊到了。
他相信各位臣子跟北君没什么私人恩怨,可他想不到,只因着“利害”二字,一道从不轻出的“诛九族”,居然有这么多人赞同!居然有这么多人要逼着父王下大狱!
€€
天衍帝神色严厉,俯视众人的目光迸出冷厉的刀光。
乐师不知何时停止了奏乐,内侍不知何时跪满一地,满朝大殿沉默俯首着,殿外大雪簌簌而下,所有人都在偷偷看这位天衍帝的脸色,屏息等着这位天下共主如何裁决!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清凌凌地一把声音。
辛鸾站了起来,以手触额,“父王,儿臣有话要说。”
天衍帝严厉的目光转向他,辛襄在身后用力地扯他的袖子,就连济宾王也朝他缓缓摇头。辛鸾没有退却,他在父亲让人噤若寒蝉的目光中,用地地拂开辛远声的手。
天衍帝眼神威压下来,“你要说什么?”
辛鸾迟疑道,“儿臣想说,今日大喜,王叔刚刚凯旋归来,那些国政各位大人何不先放一放呢?”
闻言,天衍帝面色稍霁,半个殿内都是喘出一口气的庆幸。
紧接着,辛鸾毫不相干道,“宗法规定王族儿郎满十五岁便可以议亲,先与父母拟定一家闺秀,等年岁满二十岁便可成亲礼成,儿臣如今也满十五岁了。”
满朝就听着这个孩子突如其来的一段话,不知他是何意。
就听他接着道:“父王说过,儿臣虽然生于王庭,然婚姻、妻子乃是干系一生的大事,若我遇见倾心之人,大可不必拘泥于富贵门阀之见,不必左右于朝廷权贵之往来,只要是倾心相许,无论是谁,您都为我做主。”
天衍帝神色难看起来。
辛襄难以置信地抬头,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急切地喊了一声,“阿鸾!”
只见辛鸾没听见一般,自顾自走到玉阶的正中,以额触地,一揖长拜,“那儿臣现在就跟父王坦言,我倾心之人乃北君闾丘氏二女!望父王成全。”
第12章 班师(4)
辛鸾的话无疑像个巴掌一下子扇在了臣子的脸上。
群臣前一刻还在想方设法地给北君定罪,太子这一刻居然就言之凿凿地聘罪臣的女儿,只见况俊、齐嵩等一众老臣都不禁浑身一僵,各个惊疑不定起来。
辛襄紧缩着眉,他也知道辛鸾在胡扯,但是太子既然这么说了,谁都不能当什么都没听见,他心急如焚地盯着那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他后面要如何对答。
而就在这样紧绷情绪中,外间忽地寒风大起,长信宫大殿在灯光中摇曳,更衬得这令人不安的静。
知子莫若父,天衍帝目光锐利,眼缝里的目光刀一样的慑人。
他道,“太子连女孩儿家是谁都没见过,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说要娶人家?”
辛鸾抬起头,没有闪避:“谁说儿臣不知道?闾丘忠嘉两个女儿,长女叫做闾丘仑灵,次女叫做闾丘西€€,在北方是‘春’与‘秋’的意思。”
天衍帝眯起眼睛盯着他,“那你知不知道那两女是罪臣之后?”
辛鸾眼波闪动,“儿臣知道。”
“那你还说要娶她们?”
父子在阶上僵持着,整个大殿像是绷紧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许久,天衍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冷冷道,“小儿不谙国事,还不下去!”
辛鸾轻轻咬住嘴唇,失落地垂下眼睛。
€€
辛鸾孩子心性,他离席的时候并没有多想。
一来是觉得“诛九族”的论处有些残忍,二来看不得大臣在逼着父王下旨,所以他就耍了个小聪明,亲自上前愤君父之慨,想要帮着父王挡了挡。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天衍帝十四年,北方狱法山异动,执掌北境十五年的闾丘忠嘉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政治关系,天衍帝倒闾丘,却未倒闾丘一党,闾丘亲族或论罪流放、或罚入奴籍,多数北君在位时的官员依然在位。所以才有天衍帝十五年,济宾王得胜还朝,齐嵩司空复况俊嘉祥策动大臣再度上疏,请旨株连闾丘一族。
少年内心敏感,大致猜出这些人应该是另有打算,或站位某某君侯承继北方这大片土地,或联袂瓜分北君的军队、财富、势力。但他忘记了一个共识:即北君闾丘有罪€€€€这是数个月前就定下的朝议,哪怕他父亲这个君王也是认同的。可他刚刚贸然的请求,不是罚,是赏。
内廷宴饮,重臣十几位,那些话若不是他父亲来问,朝臣围攻起他来问题只会更尖锐难答,若是他父亲今夜一口应了他,明日外廷朝议,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波及更大,更不好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