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第50章

他这一声大了些,中庭中的少年们都听到了声音,三三两两地停了下来朝这边张望,邹吾在心里小心地措着辞,步履缓慢地去将那洞开的窗€€合上,遮住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回转后,他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答案,只能道,“老师说笑了,学生进宫不过四十余日,哪就有什么君臣之义。”

说完,他敛眸屏息立在原地,恭谨地等着老人的发落。

谁知屋外却忽地传来熟悉的一声,“哥哥是没有君臣之义……”

这声音极亮极脆,除了卓吾还能是谁。邹吾师徒二人堂内正胶着的当口,卓吾步履轻快地捧着早点走了进来,林氏国神采飞扬的小少爷,甫一进门,便生了满室的光辉,细看还能瞧见他屁股后面的尾巴勾出了弯弯的形状,悠哉悠哉地帮着自己开门关门。

“哥哥是没有君臣之义,”他剑眉斜飞着话锋一转,“千寻师傅,哥哥想全的就只是自己的人臣之礼,剃头挑子一头热,还不如君臣之义呢!”

邹吾眼风一扫:这弟弟不是来解围的,是来裹乱的。

“看他做什么?看我!”

千寻征小辈儿中最喜卓吾性情,此时瞪了一眼邹吾一眼,接着斥责道:“陟罚臧否、礼仪纲常,冯疯子当初就不该教你习文,乱世里没教出甚么博士,倒是教得你满身书生意气,总走出些没人走的孤拐路来!”

“谁说不是!”

卓吾在旁边没大没小地帮腔,两手把餐盘往案几上推了推,强行腾出一块位置来,“本来安生日子过得挺好的,那晚我哥的轮班还被人刻意从温室殿外调换出来,明白着就是有人赏识他,想把他从这些事里摘出来,以后想委以重用的……”

“小卓。”邹吾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邹吾不曾予千寻征说过,千寻征直接发话,“你别插嘴,”说完朝着卓吾道,“你继续。”

南阳的这处暗桩落脚豢养了无数化形少年,卓吾在这里觉得自在,此时也不刻意隐藏形态,抖着一对耳朵来,挨着千寻征亲亲热热地坐下,勾着尾巴一下一下在空中拍打。

“千寻师傅还不知道罢!我哥神京柳营演武夺魁可不是一般的夺魁,跟他打擂的是一头化形成年的板角青牛,就是我也没有打过,结果还是让他十招胜出了€€€€这战绩,多少眼睛看着呢,辛涧又不瞎,看中哥哥也不意外。”

他的语气十分自得,拿着一张酥油饼,争荣夸耀之意尽显,且越说越忘形,越说越发张狂,“反正里里外外都是高辛氏的江山,辛涧坐王位,还是辛涉坐王位,于我们都没有分别,他们爱内斗就内斗去了,哥哥既然被人看重,那将来定也少不了升官升俸,内阁值房里里外外,人脑袋打出狗脑袋管我们什么事啊,要是哥哥顺势而为,管他什么太子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拿饼的手背却忽地一痛!

卓吾还没反应出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酥油饼已经啪叽糊落地上,而面前食盘上“玎玲”一声脆响,一枚折断的铁芯砸在全漆的橡木上,还正飞速地旋转着!

而他刚刚还宛如蚊叮了一口的手背,一时竟然全部麻了!

卓吾登时不敢造次,耷拉下金色的耳朵和尾巴,端正了东倒西歪的坐姿。

老实了。

而弹出半枚铁芯的邹吾,于骤然的安静中轻轻抬眼,目光平静地刺向自己的弟弟。

“猛虎不作蛇蝎之行,小卓你刚才浑说些什么呢?”

这训斥何其突然,卓吾此时反应过来,有些畏怯地挨紧了千寻征,只是老师这次却没有为他插口,闭上了双目,沉默了。

邹吾一向端正平和,此时却也不看老师,直接道,“临难苟免,见风使舵,我林氏国虽没落,可以不出仁义君子,但绝不出宵小无赖€€€€卓吾,谁教你的这番话,没的凭白辱没了先人?”

“可……”

这话太重,卓吾顿时有些慌张,抓紧了千寻征的袖袍,扯了扯,尚在挣扎,“可刚才先生也说了……”

“趋利避害,不是让你只看利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是让你不辨是非。这二者差别可比天堑,先生什么时候教你去做个小人了?”

有理不在声高,邹吾的声音甚至算的上十分平和,但是卓吾知道,哥哥这是动气了€€€€他战战兢兢,他哥的教训从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也没留下什么,只在脑海里往复盘旋一件事:哥哥很少这样喊他全名的,哥哥这是生气了。

邹吾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脑中一片空白,也没再说什么,只缓下语气,道,“你先出去,我和老师的话还没谈完。”

卓吾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再呆,夹着尾巴连滚带爬地就跑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严严实实地带上了门。

而卓吾这一退,中堂之中,一时清寂,再无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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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少年此时应该是结伴去后厨吃饭去了,寂寂空堂清冷下来,居然听得到檐头冬日麻雀的叽喳声,千寻征一脸疲累地靠着隐几,闭目养神,也不做声。

邹吾悄然无声地回到原位,刚才的铁芯他盛怒之下折断成了两块,一块掷了小卓,一块还留在手心里,展开手掌,只见那沾着油污的铁片如少时的刀笔马勒一般,在掌纹中已然硌出了发白的痕迹。

此时他也不敢打扰老师,轻手轻脚地拾过来那未竟弓弩,在于褡裢里寻了枚与刚刚一般的铁芯,扣着机括要卡进机关里€€€€邹吾从小看老师制弩,对流程也是极熟悉,他没有费时,啪嗒一声,就叩紧了最后这一道双钩填廓的工序。

而此时,千寻征才悠悠地开了口,

“我的确不教学生做小人,”悠悠地,千寻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深望着向他,道,“但是老夫也没教过学生拘泥君子风骨作茧自缚。”

邹吾不敢看他,轻轻地垂下眼帘。

千寻征见他如此,莫名自伤起来,默了一下,继续道,“罢了……道理你都懂,论起道来,你传于西境大儒,比我还胜上三分。小邹,我是不是说了也是白说?”

邹吾强忍着情绪,此时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一日为师,终生教诲。老师这样说折煞学生了。”

千寻征却不接他的话,扭转了视线,也不看他,“你有你的筋骨,你有你的处事之道……你捧着你‘食人薪俸,忠人之事’的心,觉得护卫辛鸾是这天下最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什么叫做天经地义?你领高辛氏多少食俸?居官几品?王室蒙难,文武百官无人肯相救,他们都不讲这个天经地义,凭什么到你这里就天经地义?!”

“我知道我这些话你是听不下去了,可是小邹,”千寻征的忍不住放出悲声,那字字句句中,痛切而忧急,“你与小卓原本也是生于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我们这些老师从小让你习文习武,原本也是冲着培养无双的国器去的!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六岁的任人摆布的小儿了,家国误你,时运误你,身世误你,哪怕我们这些老师们都误了你,这些年为你铺路,不过是聊作补偿,想尽最后一点心血让你未来也好避些风雨,免得再被世人所误!”

邹吾喉头眼眶一酸,一瞬间就要喘不过气来。

“而辛鸾!”

千寻征压着声音,手如烙铁,一把扣住了邹吾的手臂,“宫变之前,他是盛世的明珠,世人亲之爱之,宫变之后,他就只是个天大的麻烦!世人排着队要舍他弃他,甚至加害他,暗算他,出卖他,拿他邀功请赏!自古亡人丧家坏国,多少人遭此大难,凭什么他就要不同?杀他,于你不过探囊取物,保他,却是要跨过八百里的日月风霜……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搭上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人生?!”

千寻征倾身逼视着邹吾,心惊肉跳之间,邹吾已经背生热汗,口焦唇干!

而此时,叩门声唐突响起,卓吾于门外不合时宜地喊着,“哥,我有事……”

“……又怎么?”

邹吾于威压中喘出一口气来,可这转头一问,却于不知不觉中,完全嘶哑了嗓音!

卓吾不知屋内情境,还在门外蘑菇,支支吾吾道,“那个……刚忘记说了,太子在东厢醒了,我不知和他说什么,哥哥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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