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到了,指着合川中段的“索亭港”附近的陈仓就道:“将军您快来看€€€€根据军报,此处索亭港是东朝粮草转折之地,由水路转陆路的重要港口,您觉得,咱们能不能断他的后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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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辛鸾恶补了太多的兵法,当然一眼能看出索亭港这个地方战略位置的抢眼。
以他看来,索亭港得之,一可以东拒辛涧,把防御范围扩大到合川北岸,充分加大南境的防御纵深,成为南境反击的前进基地;二可以截断逆合川而上的粮草,拔掉陈仓,直接掐断良成业的后备军需,极大的压缩赤炎的回旋余地;三若是还有兵力镇守于此,形成屏护,那东南三苗人的粮草航线,可以剩下一大半的路程,直通前线。
“赤炎铁骑在陆战战无可胜,但是我父亲并未培养过强悍的海兵,我们€€关既然已经胜不了了,为什么不能从水路直接楔进东朝的肚子里?”
辛鸾纠缠了太久的€€关,思路此时忽然一跳开,就难免兴奋,一二三四地说了可行之处。
巢将军绷着消瘦无赘肉的脸颊,耐心地听他说完,之后沉声道,“殿下,我带您走过合川一线,您忘了€€?”
辛鸾一怔,看着他严肃的脸,知道自己是提了蠢想法了。
他被泼了冷水,冷静了不少,此时缓缓道,“我记得。当时将军与我飞掠过合川上游到中游的港口,其中大港三处,中小港口十余处,大港艨艟相连,存量三百余艘以上,小港不定,因天衍朝羽类开国,凡海港未防备空中敌袭,一公里内任何化形羽类都会被搭建的翎空镜楼刺伤眼睛……”
当时巢将军乘在他的背上,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靠近海港。他印象很深。
巢瑞看着他,点了点头,“殿下,你刚才说的不算错,先帝的确并未修水兵,但你就不想想以他的雄才大略是为什么€€?”他手指地图,“因为合川北岸高于南岸许多,这对于攻方来说本来就在劣势,有史以来,合川一线的东境就没有被攻破过。”
辛鸾轻声重复:“从来没有过……”
巢瑞并不看他,“你这个想法我与何方归和申豪最初都一起议过,议出的结果都是不可行。合川风急浪涌,河水天生对兵力机动影响大,守军若是又一列排开,都不必赤炎亲自来,我们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况且殿下,你说东朝不擅长海上作战,我们赤炎同样并不擅长海战!这种典型的渡河进攻战役,因为地处合川,注定了我们没有胜算,所以公子襄才敢这样以逸待劳,选择这条路,来保证后援万无一失。”
帐篷外,隐隐还能听到夜跑训练之声,辛鸾一口气松懈下来,两手撑着地图桌台,忽然觉得没力气了。
巢瑞低头看着这个天天吃不好,睡不香,还头疼的少年,他知道他很难,战争的局面压在他身上,他是全天下最害怕输、也是最输不起的那个人。
“殿下,您若是想解如今困局,其实有比战场之上更好的办法。”
灯火烛影里,巢瑞看着辛鸾瘦削的背影,忽然开口。
辛鸾看着沙盘的身体倏地一绷,但只做没有听见,并不回应。
巢瑞也并不在意他的回应,直接话入正港:“我知道殿下是把邹吾送走了,可是邹吾的行踪,却也不是查不到……殿下!”
身后传来男人衣甲响动,单膝跪地的声音,巢瑞肃然道:“臣请诛杀邹吾,换大局安稳!”
明明早已有了准备,可当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辛鸾还是心惊肉跳,他倏地倏地回身,冷漠道,“将军在说什么?”
他的眼中含着锐利的冷光,好像一个火星,就能将他彻底点燃:是他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不是在大朝会,不是在众臣口中,居然是巢瑞!
可年过半百的老将军毫不畏惧他的怒火,铿锵道:“臣请诛杀邹吾€€€€如今的战事形势胶着,杀他,一可让东朝师出无名,扼天下悠悠之口;二可争取满朝文武,拉拢南境举棋不定、立场摇摆之朝臣;三可给渝都百姓一个交代,以他之身死换得民心€€€€
“陛下,杀邹吾不是唯一的选择,可牺牲他一个,却是最值得的选择,臣请殿下三思!”
“巢将军!”辛鸾眯住了眼睛,“你可知道,邹吾他什么都没有做?你是要孤杀一无辜之人€€?!”
“殿下,邹吾并不无辜。”
巢瑞跪在他面前,明明是被俯瞰的那一个,气势却压迫而来,“定下悲门营救计策的是他,惹天下战火的也是他,未能救出何方还功败垂成的还是他€€€€”
“巢将军要让孤重申多少遍!邹吾他的确是定了策,但是拍板的是我含章太子!”
辛鸾抢过他的话头,大声强调,“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一个辅佐自己、受苦受累的臣子身上,还要扯着天下大义的旗子,将军就不觉得没有信义€€?!”
“殿下您不必在我面前这样说,”巢瑞八风不动,矍铄的目光在烛火中殷殷闪动,“臣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您与徐斌只是定了初计,之后的实施完全是何方归徐斌在邹吾的小院里最后敲定的,发生之时,您并不知情。”
倏地,辛鸾眼角一抽,寒声道:“是徐斌!”
是徐斌告诉巢瑞的,他只是冷落了这个人一段时间,这个人嘴上便如此不牢靠了!
“是谁告诉臣的并不重要!”
辛鸾的冥顽不灵让巢瑞大失所望,他忽地站了起来,“到了现在您还不明白关窍在哪里吗?邹吾已经犯了众怒,民心舆情如此,便是你父亲还在也不敢逆天下之大不韪,难道要还要为了邹吾一个人再迁怒无数人€€?”
“可将军也该知道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辛涧不会善罢甘休的!良成业也不会因为邹吾一颗人头退兵!”
“但是殿下至少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可以稳住南境渝都一大半的人心!”
“巢将军!”
“太子殿下!”巢瑞的声音有如铜墙铁壁。
“历史上贤明的君王从来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辛鸾凶恶地扬起眉毛,“历史上的明君也没有杀忠臣来稳定乱局的!”
他声音在争执中转为激愤,长袖一甩,重重地拍上桌案:“将军如今说一句’杀邹吾’如此轻巧,就不怕我无情无义无担当做了习惯,来日也对您飞鸟尽,良弓藏€€?!”
这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一句话了。
自古多少君主与将军生隙,多少流血断头在前!
“殿下……”
巢瑞忽地就停顿了,他的声音变得很深很沉,似叹似惋,他缓缓叹出一口气来,察觉自己刚刚的失态,复又困顿地,俯身跪下,“您不要这样问臣……这问题也不该臣来作答……太平皆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我只能说,您麾下赤炎任何一员主帅,申豪、何方归、陶滦……任何一员都算,今日我们若是能与邹吾易地而处,若是能捐此身消灾厄、挡大难,我们不会有任何一人!为图保命而惜身!”
就像是棋盘上“将军”的最后一招,刹那间,辛鸾只有仓皇后退。
可桌案“砰”地发一声响,是他的后腰狠狠地撞上了桌板,他才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可……”
辛鸾声音喑哑,再也没有刚刚的气势,没有办法的办法里,他几乎是走投无路地坦言,“可将军明明知道我与邹吾不止是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