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城中,少年挤开层层的人群,疾奔进壬区的医署,“不好了!丁、戊、己三区的病人,因为凿不开他们医署的门,现在好几个大胆的已经去冲祭神大典了!”
“不是说了让他们先在家呆过今天,不要出门?!”时风月脸上蒙着厚厚的棉纱,纵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目露惊慌了!“是药不够,还是出了反复?他们怎么回事!”
“不顶用!”少年脸上也蒙着厚厚的棉纱布,说起话来更显得气喘吁吁,“他们铁了心要去,我都说了今日节制的护卫不同往常,可他们就要讨个公道!”
€€
少年踏着舞步旋转,头戴双羽冠冕,身披七彩织纹的日与月,举手投足扫出衣袂带出的锐利的尖响!
“扬€€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邹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身影,看着他面具之下那道若隐若现的伤疤,然而少年的唇角却时刻挂着一丝微笑,神态动人,宛如天人。
乐音在那辛鸾的巫舞中转换,鼓催战意,弦凝气宇,雍雍容的帝王之气,一些上了年岁的臣子忍不住张开嘴巴,那一刻,他们仿佛是看到了先帝,或者是开明氏那个遗世独立的女子,激荡的乐鼓声中,好像是那对震铄天下的英雄又重回了人间€€€€
€€
“放我们进去!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中山城与下山城的城门之口,古柏的禁卫横戢在一群人面前,大声喝令,“退下!今日祭神大典的观礼人早是定好的,你们这些刁民别想混进去!”
“我们不是刁民!”
“对!我们不是刁民!”
“我们要找殿下陈情!问问他,东境来的人的医署就开着,凭什么关我们渝都自己人的医署!”
那禁卫根本也分不清明全责之外的事情,只是知道他必须要保护祭神大典的秩序,若有闪失,他才是人头不保:“你们还不退下?!真想让我跟你们不客气€€!退下!退下!还不退下!”
€€
“凤吟鸾吹,自是天上之曲!”
祭坛上鼓声愈急,舞步愈烈,金色面具的少年一人台前领舞,百人同时佐袖为他相伴。
“这是可惜了,高辛氏从来祭祀不肯唱祝歌,不然一定又是人间一段天籁!”向繇看到此时,也是心情激荡不已,想要为这巫舞击节赞叹。
邹吾却忽地转头,“为什么高辛氏不唱祝歌?”
向繇倒是意外,“那是高辛氏啊!”说着他目光又急切地转回祭台,“高辛氏怎么可能轻易开口唱歌呢?鸟雀能歌善舞不错,但是他们从不轻易唱歌,若有开嗓,那只可能是他心爱于你,想要取悦你。”
说着他惊讶地转回头,狐疑道,“怎么,这一位没给你唱过歌€€?”
邹吾心中忽而一乱。
向繇神在在的,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摆出“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不用瞒我”的样子。
可邹吾却一口气涌到了喉咙口,错愕地抬头看着那祭台上领舞的人,愕住。
€€
辛鸾给他唱过歌,不是在渝都定情之后,是在很早很早的之前。在熊山他打算离开的前一夜,在€€关对峙的前一夜,一个是“我给你唱首歌罢”,一个是“你能不能等下再走啊?给我唱一首歌,行吗?”
只是那个时候他不懂,辛鸾唱完的时候,他还笑着问,“你怎么给我唱这首歌啊?是想要杀头小猪吗?”他让他唱歌,他很实在地说不会,最后给谈了一曲剑。
辛鸾从没说过,从没跟他解释过,原来他那个时候的意思,是我喜欢你,我给你唱歌,我想你也喜欢呀,你唱首歌给我听罢……
€€
锋利的长戟指指刺刺,伴着被鼓声和人生淹没的叫和声。
一个破布烂衫的汉子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看着这守卫如此蛮横,忽然大喊一声,推开身前的人,用自己的胸膛,直直地顶向了那闪着寒光的剑戟!
“扑”地一声,兵刃陷进血肉的声音毛骨悚然地响起!
那执戟的护卫瞠大了眼睛,在一片惊叫声中手足无措,僵立在远处,豆大的汗水打湿了自己前襟!
“杀人了!杀人了!”
所有人一瞬间都僵住了,可是紧接着便是海浪般的爆发,他们用力地搡开挡在他们面前同样愣住的禁卫,高喊着:“冲啊!冲进去!”
“向含章太子讨公道€€€€!”
€€
巍巍神台,浩浩人潮,百人的巫舞,万人的观礼。
据史载,天衍十六年五月十五日,红疹瘟疫于渝都祭神大典上全面爆发,当日官民礼者聚集中山城,共一万三千人,下山城求医不得而治的三十六名病人冲上祭坛,名为求医问诊讨还公道,却登时掀起渝都大乱,之后虽有昭帝控制局面,但当日接触过病人的百姓几乎全部染病。
患病者先是出现红疹,紧接着发热瘫软呼吸困难,渝都封城戒严后,整整四十五日,全城四十万人,共有八千三百余人患病,九百一十九人死亡。
天衍十六年春夏之交,这是整个渝都为之魂丧的一月,这是整个天衍都为之战栗的一月。一条条挣扎于死亡中的人命蜷缩扭结,痛苦不可名状,迅速攀升的伤病死亡人数远远超过刚刚发生的€€关之战!
事后推倒盘查,昭帝惊异地发现,申不亥闭锁下山城医署那五天,正是瘟疫爆发最关键的五日。
而渝都上层每一位,都曾极其、极其地贴近大灾的警示,却在一个个转瞬而逝的不以为意中,将这份警示撇开。身为南境右相申不亥,更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轻巧地烧毁了最后一份救命的绳索,无可挽回地,让渝都滑向了恐惧与死亡的深渊。
祭神大典,辛鸾没有祈求来福祉,求来的,只有天降的惩罚。
€€
“天衍十六年四月,西南邹吾奇取索亭,解困€€关,佐成奇功,弘济艰难……”
祭台之侧,礼官响亮的诵朗声,纵贯人潮,“今以先帝训敕为奉天辅运推诚孝毅之士,褒奖有功之臣,通告天地,定尔爵赏,封侯武烈,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祭台的最高处,巫觋缓缓退去,琵琶女缓缓退去,鼓手缓缓退去,此时能容纳百人舞蹈的祭台,只剩下一个人,他金甲遮面,盛装佩剑,身量未高却渊停岳峙地站在祭台的最前端,他的脚下,是红毯层层铺开的长长石阶,他的脚下是他的子民的敬重与仰望。
邹吾早已被礼官引着站在长阶的另一侧,巢瑞、申豪、向繇、申不亥、方润莲、陆数……许许多多的文臣武将,皆双目投向他,含笑凝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