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眼眶憋得通红,轻轻地应了他一声。还有半炷香的时辰就到西境,他知道申豪有话对他说,这些天他们一直没有说什么,因为不知道怎么说,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感情,已经全部在巨灵宫震碎了,现在西境要到了,是该说清楚了。
可是申豪没有兴师问罪,他只是问了句:“殿下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同行€€?也是翻山越地。”
辛鸾把那顶住喉咙口的酸楚咽下去,闭上眼睛,“记得。”
辛鸾:“当时我们四人是从南阴墟一路往西南方向去,经过秦阳、折川、镇坪,然后沿着邗江穿越旬阳山,白河、安康,折熊山,再到€€关,到渝都,当时我们四个人都在,几次遇到辛涧的打伏,且战且行。”
是的,四个人,当时就是他们四个人,辛鸾,邹吾,卓吾,申豪。他们在南阴墟仓皇逃命,最难时手下只有不足一百人,可如今原先的四人,一个人坐拥南境,一个丧亲,一个丧弟,一个丧命,已然都是面目全非,体无完肤。
“殿下,”申豪也哽咽,“其实您的臣子们,都很喜欢您的性情。”
“臣与何将军、巢老大说过很多次,说称帝的人与老师相处共事,称王的人和朋友相处共事,称霸的人和臣子相处共事,您是帝王之相,君王视臣子如手足,臣子视君王为腹心【1】,天下的道理说起来都很简单明了,不过就是你来我往,君主做到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便也自尽本分……您年纪小,但其实很多地方比成人做得好,很多地方都很符合我们这些臣子的期待,包容、兼听,耳根子不软,察能、善赏、自己身先士卒,宽厚、贤明、人品贵重高尚,果决、干练,大事敢于决断……大家总是私下夸你,说明君贤臣,江山有望……”
“臣以前在渝都小住,其实没有过问过朝廷之事,但从您入渝开始,臣逐渐了解这些,知道我们家理政混乱积弊良多,您一定不满意我们……但其实,我们申家人……其实我们不坏,我们只是不太会搞政治的那一套,臣的小婶婶精明归精明,但那到底只是他一个人的精明,申家隔着几代出的都是将军,思维粗糙,脾气暴躁,祖上层层庇荫走到今日富贵,赶上天衍统一,我小叔叔横空出世,申家这才算是在这十几年放了异彩,封君一方……”
小船轻快,冲开雪白的浪涌。
申豪有些语无伦次了,他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那些狂悖的,忤逆的,痛恨的话,他想说老天总是跟他开玩笑,扔给他一个很好的主君,和一摊子血浓于水又拎不起来的大家族,两边势同水火,都是咳嗽一声震动半个天下的势力,他是个军人,解不开这样的政治的难题,既不能协助完成同盟,又不能消弭矛盾,真的于巨灵宫一夜爆发出来……他又开始痛恨,痛恨眼前这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这个少年占着大义,杀了他的至亲!这让他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申豪流下泪来,问:“殿下,是不是所有的君臣际遇,总会走到尽头?”
辛鸾沉默良久,最后只有两句:“申豪,是我辛鸾对不起。可我不悔杀南君墨麒麟,我只后悔杀了你的小叔叔。”
不必再行船了,辛鸾已经能看到天门峡底下的仪仗,他害怕申豪说不完他说的,被外人凭白地围观,当即喝令着护卫立刻停船,靠着礁石能越过去的位置即可。
“那我再问一句。”
申豪看着东宫卫撑蒿摆桨,没有任何的表态。
辛鸾垂着眼睛:“你问。”
申豪:“六月最后一日,巨灵宫之筵的前一天。其实您已起了杀心,您和我说的那番话,只是为了稳住我,对不对?”
他锋利的目光刺过来,是想要得知真相的犀利。
辛鸾没有说话,只是抬头与申豪对视。桅船驶进两岸的绿荫,细碎的阳光穿透绿叶,斑驳地落在他的脸上,少年的脸庞上还有青涩的容貌,他那么小,那么稚嫩,可是眼神却那么坚定冷酷,是不否认的、清清白白的冷酷。
申豪苦笑一声,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点头,短促地笑,“我的确是该回战场了,那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辛鸾此时已提着衣摆,跳上礁石,听他这样说眉头微微蹙起,不解。申豪却已紧接着说明:“东南飞鸽传信,称三苗十镇叛乱。我要回去了,就不陪殿下进西境了,现在就去收拾我小叔叔的旧部,解渝都之围,然后,把他们带回东南战场去。”
他握紧苍岳,眼神平静。辛鸾站在高高的岸边,他站在高高的船头,隔船相对,没有谁矮人一等,没有什么君臣忠义的束缚:“我是申家的儿子,东南是我们申家未竟的事业,我理应接手,把它解决。”
“但从此以后€€€€”申豪深深地看了辛鸾,停顿了一下。
辛鸾不敢眨眼,一口气一下提到喉咙口。
清扬蓊郁的山川之中,险峻巍峨的天门峡下,西侧分花拂柳焦急地奔来的仪仗列队,一切的嘈杂与清净中,那个第一个乱阵扶危主,第一个投诚,第一个引辛鸾入南境,第一个说“贺我太子殿下承祧衍庆,帝业万年”的少将军,扬开盔甲,斩下衣袍€€€€
对他说:“你我君臣,恩断义绝。”
第187章 别离(2)
天衍十六年,七月二日,三苗人闻听墨麒麟身死巨灵宫,对南境东南沿海十镇发起总攻。
七月三日夜,飞将军申豪收拾墨麒麟旧部,解渝都三日之围,率南境五万精兵,直奔东南前线,与陶滦遥相配合呼应,剿杀三苗人叛乱,欲毕其功于一役。
七月四日,经历过短暂的伏火雷、地震阵痛的渝都,正在缓慢地恢复元气,百姓自发进行城垣重建,府邸修补,家私添置,公廨整治,商贸通行,车水马龙。
然,中山城的总控室却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含章太子赴西境后,巢瑞、何方归、陈嘉与徐斌就自发地搬入总控室办公,他们现用的值房沿用了辛鸾之前浑朴古拙的风格,佥于简朴,少于雕饰,四位肱骨大臣共用一间大屋,分门别类,各人的大书案前都堆着好几大摞的书简军情。
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关注着东南局面,随时调兵调将调器械与粮草。申豪能在这个时候深明大义地挺身而出,巢瑞和何方归都是欣慰无比,尤其是申豪熟悉南境,整个一触即溃的战局,在他和陶滦配合下迅速找到一个迟滞战争的胶着点,逐渐地稳住局面,正在朝着转败为胜的方向发展。
他们这些军旅出身的将军,对战局本就敏感,忍不住有自己的看法和方略,但对于申豪传回来的许多让人费解的复杂的部署安排,他们自己急归急,紧张归紧张,却还是给了申豪绝对的信任,没有发任何一令去横加干涉。
七月七日,又是两位将军干着急的清晨,反攻之机近在眼前,他们忧心忡忡地替前线的申豪和陶滦排兵布阵,陈嘉老头与徐斌胖子听不懂,只能时不时从小山般的书简后面抬起头,对视一眼,耸耸肩。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时候,黄门忽然传来消息,说太子太傅邬先生登堂求见。
这嘹亮的一嗓子打断了值房中的忙碌,巢、何、陈三人皆是一愣:太子太傅?邬先生?这是哪位?
还是徐斌适时地出来解释:“这位邬先生的确是太子太傅,教授殿下诗书,居中山城御赐廊。”
何方归这才像是找到了点印象,“哦,是这位先生。”
巢瑞和陈嘉这才在几乎找不到的脑海里,勉强翻捡出这么个人物:那似乎只是个会“之乎者也”的老头,没什么名气,纯粹是南境找不到经世大儒,被人推举出来凑数当老师的,殿下也不见对他有多推崇,忙的时辰十天翘课九天。
他们有些尴尬,这个关头,他来干什么?他们忙得到无闲暇,一点也不想理会这无足轻重之人,可说不见又不好,到底是殿下的老师,含章太子也要对他执弟子礼,头衔超然啊……
“这位邬先生或许真有要事呢?那……”何方归勉强道:“见见也无妨罢。”
其余三位都十分牙酸地点了点头,道:“请邬先生€€€€”
事实证明,见了还不如不见。徐斌眼见着自家儿子扶着邬先生进来的刹那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邬先生这老头进来就开门见山,又是在说“国不能一日无主,各位不尽快把殿下接回来,自行处决国事,不合规矩。”
整个过程,徐守文垂着眼睛,温平有礼,其他三位不知道邬先生是怎么回事,徐斌却知道,这邬先生铁定是被自家儿子撺掇出来的,徐守文第一次求他,见自己不答应,第二次写了竹简策论递呈值房,被陈嘉扔在一边,他见两次都石沉大海,这次也不自己来了,直接扯了太子太傅的旗进值房来说。
巢老大冷着一张脸,就差没顶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四人极其无奈地和这老学究敷衍了两句,然后请人送客。
“还是不成。”出值房的瞬间,徐守文就知道又做了无用功,那四个老顽固,根本也不想理会他。他心事草草,扶着邬先生出来,邬先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在此时,斜胖一角,忽地窜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徐守文激动地摆手:“守文!守文!这里!”
徐守文抬目而望,居然是陆数。毫无疑问,这也是职级不足进值房的小官吏,想要见那四位一眼,比他这个徐斌的儿子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