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第327章

少年在他面前跪伏着,扬起的脸上有一双沁了月影的眼睛,晶莹剔透,光华熠熠,明知道不是一个人,可他听那一声呼唤,对视那一双眼睛,辛襄一颗心还是不争气地软下来。

想到此,他烦恼地蹙眉,怒气却已是消了大半:“我上个月生病时候少接了一封信,你扣下的?”

少年就像是只被豢养的猫儿狗儿,智力不足不以让他撒谎,听到这话他还委屈上了:“臣又不识字,扣下也没偷看啊,之后不是又偷偷送回去了嘛……”

辛襄眉头大皱,看了眼案上绢纸忽然就不斟酌了,将刚写了两列的回信揉皱,扔掉,站起身来,“不识字才是你的造化。”

他知道西€€是怎么回事,只是懒得和纹卿多讲。去岁西€€离京前仔仔细细与他交代过,此回北境,明为归宁,实为陛下密探,与他来往信件闲谈中多夹杂北境局势。

辛襄一时又想到刚刚西€€信中所托,不免烦躁起来,朝还跪着的少年吩咐,“起来!为本宫更衣,本宫要去面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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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殿,辛涧寝居办公之地。

一阵舒爽的笑声从重重宫阙中传来,帝王心情不差,于宫苑散步时正撞见赶来觐见的太子,难得地与他并肩同行了一段€€€€

“你看看,寡人这儿媳不错啊!东境派出去的粮秣被大雪淹了,库里戈大会公羊颛顼两族再起祸乱,太子妃关键时刻召集闾丘旧部族征集陈粮帮齐嵩解困围,这才挺过了上个月的倒春寒……齐嵩上表请旨让寡人赐诏嘉奖太子妃,你看看……”

帝王鲜少褒奖人,更鲜少如此得意骄傲之神色,辛襄纵感意外,但看着那表章上的溢美之词,也还是情不自禁地与有荣焉:“托天衍社稷之福!北方解一场兵乱,这灾年也算是过去了。”

此时,他们已走进帝王的办公之所,辛涧执手拍了拍辛襄手背,边走边道,“太子,陌上花开,该接太子妃回家了罢,这北方不彻底按住,迟早还是要跳出来惹事。”

辛襄抬头:“陛下之意,是着即开战€€?”

辛涧展袖:“北线一直是寡人心头忧患。这乱局之所以拖得如此之久,只因一直没腾出手来,现在好了,是该彻底料理一番了。”

辛襄:“不知陛下想让谁领兵?”

辛涧举步于案后坐定:“依太子之意呢?”

西€€信中请求,辛襄原本还有疑虑,此时对照帝王所想,他犹豫全消,立刻展袖推手进言:“依儿臣之意,此时不能战。”

辛涧抬眉:“具体说说。”

“一则如今国内兵政几经震荡,尚未彻底整改;二则北人凶悍,论马背冲杀,朝廷并无优势;三则北地纵深极长,大军远征绝无速战速决之可能,天衍无功而返事小,朝廷自乱事大;四则长远看,陛下新政未稳,一时出兵易,事后安抚难,纵能得胜,也是干碍大局,事倍功半。”

辛涧父子纵然家事微妙,可任事谋划从来默契非凡,南境平乱也好,新政推行也好,他们是天下最高层级的掠食者,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他们爱他们的千秋大业,爱他们的王权至上,愿意倾尽一生的心血和抱负来治理这个国家。

“那依太子之意,北境该如何?”

“北人治北。”辛襄没有迟疑,西€€的请求在他脑海里迅速形成定策,“齐大人并非无能之辈,但北境诸事却频频掣肘,既然太子妃有解围北方之力,不如陛下就许她得心应手之名分,让她一试。”

“太子以为什么名分合适?”

“副总督。”

“你不想让她回来?”

帝王倏地抬眼,不动声色地扣响桌案:“副总督弄不好可是要打先锋的,太子舍得?”

“自是不忍,但为国分忧,不敢怜惜。”

“此事非同小可。”帝王垂着眼帘,手肘缓缓搭上椅座,“北境局势如此动荡,公羊颛顼明火执仗,二线贵族蠢蠢欲动,一个男人上了马全民皆武士的地方,以齐嵩之老练尚且要束手,她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

“不妨一试。”

辛涧反笑:“不妨一试?”

辛襄:“太子妃头脑清楚,一步步也行得明白。此事虽无胜券,但有东境做夫家她自是无所畏惧,就算失手,咱们大不了帮她收拾摊子,改个策略,改副说辞,到时候再把人接回来,什么局面会应付不了?”

得实职,举荐副总督,这便是西€€此次来信之请求。

辛襄半个时辰前的确是在犹豫,他虽知西€€处事干练,但心头本能地有些不安,他并不奢求她能顺利平乱,但觉自己好似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刚刚听父亲有出兵快刀斩乱麻之意,这才暂放犹疑,坚定举荐之心。

“罢。”辛涧叹了口气,道,“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那便让她试试。”

他袖口轻轻一扫,无意中打落案上一页纸张,那落纸飘飘,正好飞落辛襄脚下€€€€

帝王神色微变,辛襄却不查,垂头拾起,但见纸上一行时辰:三月十八日,卯时正中。当中一个大字:隆,乃赐予洪福,国运绵长之意,像是要取给谁的名字。

辛襄并不多思,将纸页拈起,递还过去。

帝王端坐上首,瞧着那纸笺,原本平舒的眉头又紧缩起来,突兀道:“四时家宴,咱们高辛氏的人丁席位便又少了。”言语间略有不振之意。父子俩关系不睦,辛襄与同父兄弟更是疏离冷淡,辛襄闻言心中尴尬,稍退两步,正欲辞下,又听帝王忽道:“阿襄,待过些日子你便二十岁了罢?”

远声是先帝取的字,襄却是父亲取的名。辛襄不知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他生日,僵直地点了下头:“……是。”

帝王右手弯曲,食指敲了敲案上纸笺,缓缓道,“男儿冠礼,便是成年,也是时候了……你学着帮父王辅国辅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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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夏天。

神京动作不断,储副冠礼,太子辅国。紧接着,朝廷撤除赤炎兵制,中、南、东三境另设旗号,调转旧部,重建军政布防,一时间君王直掌六卿,解析兵将,天下权柄尽收神京,王权大盛。章华太子身在其中,虽未被分得兵权,但一应改制事宜皆由他上下奔走,各路权贵看得分明,开始争相往东宫送女儿,更有消息灵通者,暗暗琢磨起该如何送儿子。

夏日,蝉鸣聒噪,无孔不入。

外间翻天覆地,邻近西南的象郡仍死水不动,波澜不惊,还是正午,郡尉府后堂已是醉了五个大汉,七扭八歪地倒做一堆,喋喋不休,细观其样貌,正是去岁七月让人侧目一时的马童、王喜、乌晋等人,因斩杀飞将军有功,还曾赐金封侯。

“娘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此时若在神京,是不是少说也是个百夫长……?”

一人大着舌头,壮志未酬地抱怨,“这破地方要钱没有……郡尉也不能自己留,要玩的……嗝,没有,晚上酉时一过街上全关门,日子淡出个鸟,还不如当年跟着本家晚上去畅欢楼快活……”

其余人嘴唇也蠕动起来,醉醺醺地车轱辘话开始转:“陈留王……谁把他当王啊,他就是个流放犯,说什么封侯,我们就是他的狱卒!破地方,给我王位我都不要……”

马童:“陈留王要是作个乱,让我们有点事儿也好……呕……娘的,他也太没上进心了,他手底下那个谁,爱盖房子的那个将军,现在闲得连房子都不盖了,开始搞农桑了……这村野破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什么时候才能回神京啊……”

“老马,不管怎么说,那个疯婆娘是走了,都三十岁了罢哈哈哈哈哈,老大不小了,终于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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