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 第377章

辛鸾眯眼扭头,长久地注视他,就在胡十三在他的注目下如坐针毡时,他忽地闭眼,困扰地砸了下额头,“是了,想起来了……你南境的功勋还没封赏,寡人最近中境的事情太多,把你忙忘了,你来了也好,正好提醒了寡人。”

辛鸾像是喝多了,一呼一吸都是辛辣的酒气,说着他忽地抽了下鼻子,探身抓住了胡十三的手,“十三,你有功!……你为寡人打下了南境一万六千里的土地,你之功劳,不下武烈王!”

这个类比可是过了,胡十三不敢应承,小心地被主君叩着手掌,紧张地觑着辛鸾难辨的神色,试探问:“陛下……陛下是因为武烈王伤心€€?”

“不是这个。”辛鸾松开他,好像找回了点神志,轻声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

窗外大雪如撕棉,无比喧闹,无比寂寥,他伸手去接,只卷了满手空寂的冷风:“我只是心虚,心虚而已。”

“陛下……您说心虚?”胡十三怀疑自己听错,“心虚什么?”

“……心虚自己走的路是错的,做的是错的。”可能是身边人曾与自己形影不离地相处过许多光阴,细密光滑的长发被辛鸾松开,他披散着自己的头发,抱膝留给胡十三一个背影,“我很怕自己走的路是错的,做的是错的……我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人能支持我一些,能站到我这边,被人厌恶抵制的感觉让人心情绝望,我只是用一些可以为我正名、可以帮我收拢降臣的人……哪怕他可能是口蜜腹剑吧,可我没法不用他……”

辛鸾的口气认真到了极处,认真得几乎像个孩子,胡十三虚长他几岁,闻言亦情不自禁地攒起眉。

“我知道武烈侯是生气了,他愿意说心里话、发脾气给我,说实话,寡人其实心里很高兴,可是他欣赏的那类人,真的让人胆寒,寡人看那些孤军哀兵奋不顾身,说真的,我不忍看,不忍想,我也没那么可怕罢?为什么宁死不降呢?是寡人的诚意不够€€?为什么要豁出性命来抵抗?……通城那天,我没害怕,我只是不能理解,我从没想过一城的百姓会视我为地,这世上还没有任何的敌人,可以让我这样的心痛……我说我为了公理道义,为了兴利除弊,为了除暴安良,可是走到今日,多少人饥寒交迫,多少人成了流窜的难民,成了皑皑白骨,我能理解他们讨厌我的,我知道的,我今日尚且算个强者,但我曾很长时间只是个弱者废物,我知道这世上有多可怕,知道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乱世活着,我五年前向西流亡,曾经遇到过一户中境的好心人送我去爹爹的葬礼,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他们,可是哪怕以我今日权势,我仍然找不到他们……他们家的女儿今年应该也有十六岁了,正好是我当年逃亡的年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乱世里要怎样立足,怎样吃饭,有没有人庇护,会不会挨饿受冻……我刚被我叔撵出王庭那一阵,那也是冬天,我穿着寝衣被我哥拉出来,我记得后来有人给我送面饼,在千寻府,我千恩万谢地感激他,饼渣掉在地上,我唾湿手指粘起来吃,其实当时我饿得要命,可是不敢多向主人讨要,我害怕给主人添麻烦……

“十三,我怎么就活到了今天,我怎么……就把天衍搞成了这样……”

少年仿佛陷入迷梦,字字句句将悔恨和痛苦浸透。

可这话真不该他来说,他是辛鸾啊,是十六岁势单力薄仍于渝都挽狂澜于既倒之人、是十九岁眼盲仍率三军闯出绝境的领袖、是二十一岁统带数十万精兵切分天下震撼南北枭雄之人,天下敬畏碧血凤凰者何其之多,他手握天地再造玄黄,半幅江山都摆在他眼前任他予取予夺,五年前,他事业最低谷时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他炙手可热,这番话说得是何其惊心?

“陛下,您喝醉了。”

胡十三探过身,想取走他手中酒壶,可辛鸾没有松开,“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高居权利之巅,他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有爱人误解让他难过伤心无处排解的时候。

胡十三顿时无言,默默地又缩了回去,有些不服气道:“陛下,不是没有人站在您这边。”

辛鸾没有理会他,兀自抬着头看窗外。

“渝都瘟疫那天您还记得€€?你问我知道《春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圣人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当时卑职不懂,现在卑职懂了,可陛下当时咬牙封城时是懂的,现在,反倒是不懂了。”

辛鸾的肩头,轻轻地,动了一下。

“您当年刚刚封城的时候,许多渝都百姓也是责怪您的,记得€€?您当初也是因为这些心神不定了好久,可是现在呢,南境的百姓都很爱戴你,蛇母庙都不拜了,开始拜凤凰庙,卑职这两年替您收复南境各地,看起来战功很大,其实打下来遭遇的阻力很小,大家听说陛下您要回来了,都想办法帮我们斗倒各郡邑的郡尉,敌军布防,他们便来提供情报,我军失利,他们便自发帮忙掩护,好多阿嬷说,当年是不知道小太子陷在了西境,若是早知道,他们抢也要把您抢回来的……陛下,如果您只是因为这个为中境伤心,那您不如想想南境吧,一万六千里的土地,那不都是卑职打下来,那本来就是南境百姓拿来要献给您的,中境现在刚遭遇战火,他们一时想不开是正常的,时日久了,他们会看到您的好的。”

“人心昭昭,当世便能得出定论,不必等《春秋》的笔法。”

夜雪漱漱。

滴漏寅时初刻发出清晰的铮铮响声,一时间,月色似乎忽然宁定了许多。

辛鸾起身将那窗子关上,紧接着缓缓转过身来,道:“你说得有道理。”

他眼睛还是有些红,胡十三却已是面色一喜,“陛下想开了便好。”说着便要起身,“那卑职不打扰您休息了,这便回了。”

辛鸾:“外面积雪太厚,总共没几个时辰,你在这休息罢。”

胡十三吓得手脚一哆嗦,今晚这就是武烈王睡了他敢来陪主君说说话,在这儿住,岂不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辛鸾倒是没他想的那么多,披上衣服作势要出门,胡十三不由开口:“陛下这么晚去哪?”

辛鸾回头,很是不解:“不是让你住这儿了€€?寡人去武烈王那凑合一下,你歇息吧。”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着胡十三一个人在屋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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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辛鸾与文武宣布在宽甸战场立碑,但不是万人观,而是万忠墓,同时派人去与辛涧和谈,迎回丹口孔雀的尸身,厚葬以国礼。

辛涧因从从阵前叛节,对其恨之入骨,使者传话称丹口孔雀的尸身可以奉还,但是要用从从来换,这消息传出,从从惊得面无人色,单膝跪地求辛鸾体恤他连月之功劳。

徐守文侍立一旁没有说话:丹口孔雀一场葬礼,近可安抚将士,远可收揽人心,比从从的劝降管用多了,鱼与熊掌,取舍分明。其余几个心腹重臣目光逡巡闪躲,也没有为从从说话。

辛鸾目光扫过众人,面色做挣扎沉思状,最终停在邹吾脸上,等他开口,邹吾和他对视一眼,道:“从从对陛下有功,将自己的功臣送给敌手,是社稷耻辱。”

一句话,立场分明。

从从如蒙大赦,瞧着武烈王的一张脸,不胜感激。

邹吾:“辛涧既然有心交换,我们也不必听他摆布,跟使者说我们可以换俘,五万封顶,缴械送回东境,他现在后方百姓战争不断,兵源奇缺,五万精锐,他未必不动心。”

昭帝点头,称善。

后来丹口孔雀尸身迎回,归葬桑梓,中境百姓携老扶幼,一起送别他们曾经的主公。

葬仪上,孔南心的遗孀张氏素服祭祀,那是个清秀又清瘦的女人,羸弱纤瘦,仿佛风中苇草,邹吾见她虚弱,一直无声地缀在她的身后,力所能及地帮忙分担劳累的仪典环节,眼见着孔南心的棺椁落葬,那女人站在他身边忽然低声道:“辛涧说他通敌,才赐死他。”

邹吾在哀乐声中长久地目视棺椁,轻声回:“没有的事。”

杀死一位将军可以用什么方法?

马革裹尸才是最好的死法,因为那是壮烈的殉职。

邹吾轻声对女人说:“您的丈夫是被冤枉的,陛下为他举办国丧,是因为敬重。”

天衍二十一年,三月。

原东境五万战俘垂头丧气地被送往东境与中境边地,来领人的是司空家的嫡子司空复。当扈猖狂,咬着根狗尾巴草跟他交割人数,眼见着最后一人走出中境的地界,他油腔滑调地问了一句,“诶?小少爷,我记得你原来在中境军营里来着啊?怎么?提前当逃兵啦?”

司空复一张脸乍青乍白,没有理会这兵痞口头上的挑衅,顶着无数道谴责的目光,带着五万部队回家。

他有他的难处,每个神京的贵胄子弟都有他们的难处,他们知道的太多,往往以至诚忧国,朝廷有馋陷之流弊,他们无所适从,朝廷失信失德,他们泣血捶膺,可纵然痛恨失望如此,陛下下令,他们仍愿意步步跟随,挺身而出,只是这具体落到人头,他们总有牵挂的老父和落泪的母亲,让他们不要以身犯险,挣扎来去,至今竟一事无成。

天衍二十一年,四月。

中境张氏领衔原砀郡官吏,主动为辛鸾劝服通城百姓。

四月十日,辛鸾官僚班底、军队正式进驻通城,徐守文亲自担负通城灾后重建,发展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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