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那些摆在明面上、名气很大、风风光光的大臣比起来,沈还琚的名头还要更加大些。他性格耿介,在仕林中声名显赫,如今许多言官还把他作为自己的榜样;他年轻时曾经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官,百姓却自发地在他升职时组成十里长街来送他;他年轻时据说差点落第,随着年岁渐长却渐渐成为一代大儒,堪称先帝的左膀右臂,后来功成身退,告老还乡……
即使是周采的师父,那名桃李遍天下、世家出身的大儒……在他的面前,也是只敢低头的!
然而除此之外,皇帝会记住他的名字,还是因为另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这人不仅表面上是大儒肱股之臣,私底下还是缁衣使的创始人兼前任头头啊!
缁衣使创建于沈将军沉冤昭雪之后€€€€在他沉冤昭雪之前,尽管沈将军曾当众剖心以自证,可他通敌叛国的亲笔书却依旧是被摆在高宗案牍上的不可洗的铁证。沈还琚入朝后,花了足足二十多年,终于替沈将军证明了清白。据说高宗在看见那封写满了真相的案卷之后,当场便吐出了一口血来。
€€€€尽管沈将军之死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所有人都以为,高宗一生为国尽心尽力,除了年轻时逼死将军之外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明主,他们原以为,二十多年风雨过去,高宗早就忘记了沈将军。
沈将军昭雪之后,高宗便命令沈还琚成立了缁衣使这个组织。五年后,原本还身体康健的高宗去世,先帝即位,缁衣使在深水下的力量一时达到顶峰,北魏、大凉见到缁衣之人,无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凉甚至数年不敢来犯大景边界。先帝即位后五年,沈还琚告老还乡。先帝驾崩后,当今天子即位,缁衣使在喜好游乐的当今天子在位的十多年间迅速地衰微下去,以至于如今交到皇帝手上时,已经是个散掉了的组织。
当然,许多人都猜测过沈还琚的身世。传闻中,他是沈家幸存的后人,不过也始终没有得到证实。
可周逊如今……怎么和一个前特务头头搞到了一起?!
第50章 这是一种幸福
暗卫觑见皇帝神色凝重, 在心里琢磨着皇帝的用心。
沈还琚在多年前已经退隐,缁衣使也早就分崩离析。尽管如此,他在明面上的声誉, 与暗面处的名声……依旧是让人望尘莫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臣子手中权力过大, 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值得君王忌惮。高宗在时的“红梅案”€€€€即沈将军一事,就是最好的教训。
难道……
暗卫心底里一个激灵。
皇帝这是在担心周公子私底下同旁人结党营私?
他正要开口, 就听见皇帝忧心忡忡道:“这个沈还琚这么厉害, 他叫逊哥儿来这里干嘛?”
暗卫:……
皇帝:“逊哥儿这么单纯, 会不会被他给骗了?”
暗卫想着路上发现了自己的跟踪的€€单纯的周逊,默默地守住了自己作为暗卫工具人的本质,闭上了嘴。
“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师徒, 既然是从今日开始, 前尘往事咱们一概不论。”老头道。
他听着窗外的声音, 突然地笑了:“既然有人在外边等你, 老头子我今日就先不留你了。你明日……不, 我明日要睡觉。你后天到幽篁巷里来找我吧!”
周逊见他神色微妙、且对着自己在笑, 只好无奈道:“他……皇上他,也是在担心我的安危。”
“皇上?是, 皇上。这点儿事老头子还是能看出来的。”老头瞟了一眼他腰间的凤凰腰牌,捏着棋子笑了笑,“方才有暗卫来过这附近, 却全然没有接近到足以听清你我谈话的地步€€€€只是在门外闪了闪,以弄清老朽的身份。皇帝如今对你很是关怀、也很是信任啊。不过€€€€”
“不过如何?”
“不过这份信任, 有时是种好事, 有时是种坏事。”烛光下,老头的眼睛盯着周逊,“对于一个臣子而言, 皇帝的偏心有时是恩宠,有时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有萧萧的夜风吹过红梅坊。冬雪里绚烂到极致的红梅在夏夜里只是一树树鬼爪般的枯枝。周逊便在这沙沙的响声里敛了目又睁开:“师父方才的话,可以有更详细的解释吗?”
“红梅案。”老头缓缓道,“红梅案,是沈将军一案的代称。沈将军与高宗于最寒微时相识,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此事之惨烈,史上也罕有。将军剖心早逝,君王抑郁而终……你可知道最根本的缘由是什么么?”
周逊静了静,道:“狡兔死,猎狗烹。”
老头笑了:“不仅如此,你或许不知道,高宗连下三道诏令时,沈将军连克数城,南疆之战正在最关键的时刻。当时若是乘胜追击,整个南疆都将是大景国土。”
周逊闻言一怔,老头口中所说的细节,他身为一介庶民,自然是丝毫不知。
在民间流传的说法中,南疆之战以南疆主动进犯景国南境起始,彼时高宗还是一名皇子。高宗上位后,沈将军为南疆带来了短暂的和平,南疆之乱在那一战中被暂时镇压。之后高宗却在在位的数十年里对南疆不闻不问,像是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个地方。直到先帝在时,才想起这边,与南疆签订了和平协议。
他倒是头一回知道,当初高宗居然是在本国最占优势时,将沈将军传唤了回京!
“在红梅案一事上,他们都选择了一条最意气用事、最不理智的处理方式。这种方式适用于挚友、知己、亲人……乃至爱侣之间,却唯独不适用于君臣。”老头在说话时看着他,他像是在说旧事,又像是因周逊此刻的处境而有感而发,“普通的君臣之间,是不该有这种关系……这种会使人冲动、使人感情用事的关系存在的。”
“高宗身为君王,在拿到那封沈将军造反的密信时,大可以先派遣人去收集证据、暗中控制沈将军在京中的亲眷以为把柄、又或者派遣细作潜入军中以在事变时维稳……就像他四十岁时,在面临平南王谋反时所有条不紊地做的那样。况且当时,沈将军正在南疆征战,即使要谋反,也不急在那一时。可高宗却偏偏选了最糟的处理方式€€€€连发三道诏令命他归京,轻而易举就以最大的怒火来处理这份猜疑,就像他完全无法容忍沈将军的背叛,甚至没考虑到这种方式只会让两人两败俱伤。”
“而沈将军……高宗寒微时他便扶持着他一路走来,成年后又为他四处征战。其实在三道诏令之前,高宗与沈将军之间已经有过大大小小的争吵与龃龉。一片丹心蒙受猜忌一事的确让人心寒,他却选择了以最激烈、最不可挽回的方式来作为回敬。如果他当初在回城之前就曾经做过为此事寻找转圜的准备……或许,可留得一丝生机。”
在提到沈将军时,即使时隔多年,老头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悲伤:“然而沈将军全然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他一路率军回京,在看见城门口的使臣、却不见皇帝时已然绝望。他或许原本以为皇帝会来此处见他。因此,他便在此处……”
老头分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周逊此刻却渐渐明白了老头的用意。
他看向腰间的凤凰腰牌。老头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了他与皇帝的关系居然极端的非比寻常。
高宗与沈将军,自己同皇帝……周逊闭了眼。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以君臣关系的角度而言,是极为出格的,含有太多的不理智与冲动。这一切都仅是因为他们曾对对方全然真诚€€€€捧着一片真心,以情谊为重,始终将冲动凌驾于权宜之上,因此更加无法容忍对方的背叛。因此,反而做不出对于两人而言都更加好的选择。”老人缓缓道,“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一点。”
“我知道师父的意思。”周逊突然道,他手指摩挲着凤凰腰牌,缓缓道,“我同皇上,并非高宗与沈将军之间的那种君臣关系,老实说……”
他想起皇帝,敛目笑了笑:“就连我自己,也没弄懂我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一个能臣,可以同君王拥有友谊,但不能真的将对方当做普通的朋友。师父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全然的彼此依赖与过度的爱恨激情,对于大臣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致命的。”老头道,“我看得出来,你想做一个臣子。不是锦上添花、替朝廷歌功颂德的文臣,而是一名真正的臣子。”
老头说到这句话时,周逊的脑海里闪过了周采的身影。
“不过如今对你说这个,或许为时过早了。即使是因爱而结合的夫妻之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会有几天同床异梦的时候。只是爱情并不能保证两人永远走在前往同一方向的路上。”老头笑了笑,“不过你始终要明白,你想要做的是什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进入朝廷,或者于你而言€€€€”
皇上,到底是什么。
“我同沈将军不同,皇上同高宗也是不同的。皇上有一颗赤子之心。”周逊坚定地说着,想起了皇上的一个词,“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而我认同他的理想。”
“理想主义者?”老头咀嚼着这个词,“能和理想主义者相爱是一件好事,不过同一名理想主义者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想得更多一点、走得更辛苦一点,才能走得更长、更久、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