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将京城日报放在桌上, 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如今已经老了,年轻时身体再怎么好, 到了现在也容易疲惫。他正闭着眼想休息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荣浩宇精神的声音:“鱼汤炖好了, 我尝尝……嗯!能喝!逊儿我让人给你端进来,等会儿下午, 咱们再一起打一套八段锦!”
“好嘞!”然后便是老管家小李子、不, 现在是老李子的声音, “手脚麻利点,别把鱼汤洒了!”
无论时光如何变迁,无论还是不是皇帝, 荣浩宇的声音总是那么生机勃勃。
荣浩宇炖出来的汤仿佛臭豆腐,闻起来臭,喝起来还行。周逊于是和他在房间里一起喝汤。他们都不是铺张浪费的人,没有请很多下人来服侍。然而他们的宅子里,却有许多许多的屋子€€€€那些屋子里,也陈列着许多的东西。
有两人从二十岁,到如今的年龄的每一年每一季的画像。有单人的, 也有双人的。然后,是许多许多的画,大多是周逊画的,皇帝也会拿着他手刻的印章,在每幅画的角落里盖个小章。之后,是院子里周逊精心打理着的花草,有时他在清晨时摘下一朵,放在屋里的花瓶里,可漂亮。还有皇帝养的那几只周逊从不允许它们跑进花草园里的猫儿和狗儿。
这个宅子曾经很热闹过,不少周逊的徒弟们,都在这里读书,还有来来往往的各路好友。如今,这座宅子也很热闹。不仅有年轻的小辈,诸如容晗之类来探望,也有年少时的友人,他们变成了老头子老太太,也要坐着马车在小辈的扶持下过来,一起喝茶聊天。
荣浩宇这几年很在乎周逊的身体健康,每天都要盯着他喝药健身。到了晚上,两人坐在院子里纳凉,荣浩宇和周逊下棋,他和他下了一辈子,也下不过他,急得抓耳挠腮。周逊忽然道:“前些日子,刑部之前的黄尚书去了。”
黄尚书是周逊的朋友。原本在盯着棋盘的皇帝说:“哦……”
“我是不是也在这几年了?”
荣浩宇一生总是料对很多事。比如,他知道周逊能做很好喝的糖水,也知道周逊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最喜欢哪家的墨和毛笔,那个最终湮灭的、两个人不曾相遇的未来也让他知道和许多东西。可这一刻,他只是佯装愤怒道:“想那么多干嘛!”
他的语气很重、很凶。可周逊看着他,突然之间,就没忍住笑了起来。
“扑哧。”
荣浩宇:……?
看见荣浩宇往这边看过来,周逊道:“以前年轻时,我们有时吵架时,你就会很生气地对我说这句话。”
“啊,有什么好笑的吗?”
周逊对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你后面都会加上一句。”
“再说下去,小心我操你哦。”
荣浩宇:……
这几十年两人一路携手走来,在最初热恋的三年之外,也曾有过不少磕磕碰碰。最糟糕的一次在周逊二十七岁那年,生活与政事上的诸多摩擦让他们在越来越大的疏离中,也产生了和彼此在一起的心灰意冷。周逊把辞呈递了过去,自己回了江州,去当了个教书先生。
那时他想,他和荣浩宇或许真的是过不下去了。毕竟两个人都是那么固执。
很多时候能够打败爱情的不是天崩地裂,而是鸡毛蒜皮。两个人都是人,都有不同的性格与彼此的固执,再这样下去,只会相看两厌。
然后他就在某个晚上,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里时,刚推开门,就被埋伏在院子里的人捂住嘴拖进了屋内。
埋伏他的人自然是暴怒到极致的荣浩宇。
他们那场架差点吵得天崩地裂,最后,荣浩宇几乎是忍无可忍地把他按在了墙上,对他压着嗓子道:“你想那么多干嘛?!你再敢说下去……”
然后便是那一句。
而就连他将那句话脱口而出时,连他都没想到,明明也是气红了眼的周逊,却在那一刻轻轻咬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那你来呀。”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再后来,据说在周逊出走时,皇帝曾经对小李子道:“他走就走,还要我把他八抬大轿抬回来?”
然而等周逊真的回京城时,确实是皇帝拿着最好的马车小心翼翼地把他运回来的。
车上还铺满了厚厚的减震的软垫。
……
想起年少轻狂时的往事,荣浩宇抓着脑袋,嘿嘿一笑。
或许是因为穿越者体质的问题,他的老化似乎要比周逊来得慢些。眼看着周逊的脑袋一点一点,他像是又想去睡了。
荣浩宇掖好被角,自己躺在了床的另一边。窗户里透过月光与风,洒在他们的身上。
荣浩宇听见耳边的呼吸声,缓而轻,周逊的眼皮渐渐地要阖上了。
他抓着荣浩宇的手,轻轻地发着抖。
荣浩宇问他:“冷吗?”
周逊轻轻摇摇头。
他没有转头,保持着看着上面的姿势,轻声道:“喂……”
“什么?”
“这是很好的一辈子,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轻轻说着,声音像是风,“谢谢你把我找了回去,如果有下一次,换我来找你。”
荣浩宇不敢转过头来看他,他重重地“嗯”了一声,说了一句好。
周逊笑了笑,今年,他八十六岁。
而他的这一生,也融入了月光。
荣浩宇握紧了他的手,闭上眼,沉入了黑暗。
眼泪被阖进了他的眼睛里。
……
荣浩宇从房间里醒来。
“卧槽,我……这里……”
在看见自己的双手时,他发出了一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