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的那点旧事,当年知之者虽不少,但当年在场之人也都是公卿重臣,他们对我有些心中多有亏欠,故而也不会再往外说,所以谢明澜不知道实属正常,怪不得他。
待已经行到宫门前,谢明澜停住脚步,我见他既不是要出宫,也不是要回养心殿,他就只是负手站在宫门前,一副冷峻模样。
可我是要出宫回府的,见他那样,我一时间告退也不是,不告退也不是。
静默良久,我与程恩眼神交流了几个回合下来,只得试探道:“呃……臣……之前偶得一柄宝剑,名唤拂白,臣见识浅薄,只有见到那柄拂白时,才知什么是‘一尺寒光堪决云’……不知陛下可愿驾临一观?”
谢明澜闻言微微扬起眉心,竟似有些吃惊。他仍是负着手,不知思忖什么,而后却微微偏过头去。
我正对着程恩皱眉,却听谢明澜轻咳一声,转过身慢吞吞道:“既然是小皇叔一番好意,朕今日闲来无事……那就去看看吧。”
谢明澜换了便衣,轻车简从,不多时与我到了九王府。
我一直没有封号,太子时洵走得早,没有来得及上奏先帝赐我封号,后来先帝因为痛失爱子,一病不起,不出几年也跟着去了,也没来得及管我的事。按理说其他皇兄们都是按封地取得封号,可我又被太子遗旨留在京中,没有封地,朝中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提,总之这事儿就一直搁下了。
好在京中就我一个亲王,王府也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倒不至于叫混。
我的府邸惯来门前冷落,人丁稀少。府内有一个老眼昏花的管家,他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儿子做些门子杂役的活计,他还有一个小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是近年让我宠得越发泼辣,因着还未到出嫁年纪,便留在府内做侍女,平素端个茶递个水,脾气上来了敢顶我几句。
我御下不严自己是知道的,统共就这么几个人也没什么可御的,可是我也没想到,我们一行人到时,我一开门,正碰两人推门出来,巧不巧的与我正撞了个满怀。
若只是撞到也就罢了,偏这二人大白天穿着夜行衣,蒙得严严实实就剩一双眼睛,一人提着一条哨棍,我再定睛一看,不是君兰和我那侍女绿雪又是谁?
我还没怎样,却给程恩吓得够呛,一声“护驾”喊出去,顿时刀光剑影一片。
我忙对两人喝道:“你俩胡闹什么!胆敢冲撞圣驾,不要命了?”两人这才方知闯下大祸,忙丢到武器扯掉蒙面,跪地告罪。
我正唤了人来押他俩下去,却见谢明澜挥退侍卫,扬手止住了,他似笑非笑道:“小皇叔的家人着实有趣,这番打扮有什么缘故,又要往哪里去?也说与朕听听。”
王府堂中,谢明澜落座正位,道:“小皇叔请,朕听听罢了。”
只是唯一一个端茶递水的侍女在堂下跪着,我只得先与程恩私语几句,叫他去奉茶了。
这边事毕,无奈之下,我只得对两人道:“你俩胡闹至此,到底有何缘故,赶紧和盘托出,本王定当家法处置你们!”
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有些心虚,我这九王府哪来的家法。
绿雪和君兰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人只看了看我,你一句我一句便把此事道出。
原来是昨日绿雪拉着君兰去一酒楼吃小灶,恰逢几个下值的皇宫卫军在那吃酒,那几个卫军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轻薄了酒楼里的卖唱姑娘几句,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绿雪这小丫头被我宠得骄纵泼辣,见状便上去与人出头,与他们口角了几句。
后来那几个卫军一看,发现绿雪比那卖唱姑娘生得更为秀美标致,就转而言语轻薄于她,一时间说她不过,那些人便开始动手动脚,绿雪仗着自己有点三脚猫的功夫,趁其不备一个大耳光就抽到人家脸上了。
君兰彼时还算识大体,他从皇宫中捡了条命出来,生怕给我在外生事,故而他本不愿出面以免横生枝节,只是他眼见绿雪吃亏,莽汉之心一动,便也按捺不住,上前喝止。
后来那几个卫军又一看,这里竟然还有君兰这么个样貌出挑到扎眼的,登时眼睛都直了,又放了绿雪转而又去缠他……
我听到此,忍不住扶额道:“这都什么跟什么,早晚把你们两个轰出去。”
总之,这两人与那几个卫军在酒楼叮叮咣咣大打了一场,直闹到掌管京城治安的金吾卫闻讯赶来,这俩人才自知闯了大祸,顿时撒腿就跑,那几个卫军向来是作威作福,何曾吃过如此大亏?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唤来了营内兄弟,追着他俩满城满街的跑了一天。
绿雪和君兰两人好不容易甩掉他们,今日越想越气,二人一合计€€€€可他俩一个莽撞一个泼辣,能合计出什么好来?故而大白天就扮上了夜行衣,预备去卫军营外蹲那几人,好报复一顿出气。
我越发没好气道:“谁借你们的胆子,还敢夜袭卫军军营?若是金吾卫上门来要人,本王也保不住你们。”
谢明澜倒是听得饶有趣味,听到最后他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他唤来程恩吩咐了几句,又问道:“现在的卫军统军是谁?”
程恩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有些犹豫道:“是叫徐熙……此人今年刚升的统军,听闻他治军严谨,按说不会放任手下如此放肆……”
谢明澜道:“叫他即刻去查,查完回禀。”
而后,他目光在君兰身上定了许久,口中却是对我缓缓道:“原来小皇叔喜欢的是这样活泼生动的美人。”
我告了罪,直道治下无方。
谢明澜道:“罢了,今日是来看剑的,不要被杂事扰了雅兴,此事日后再说。”
我道了是,命君兰去取了剑来。
拂白是一柄好剑,见过了它,旁的宝剑都成了破铜烂铁。
我从剑匣中取出,双手捧了呈与谢明澜看。
谢明澜取在手中,拔出一截,便见寒光耀眼,那拂白剑身通透,当得上一句刃如秋霜,待他拔出剑鞘,挥之只见剑影,又当得起一句一尺寒光堪决云。
谢明澜道了一句:“好剑。”说着似爱不释手,竟要伸手去触。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道:“陛下小心,拂白太过锋利,可吹毛断发,伤人不见血。”
谢明澜垂眸看了看我握着他的手,随口道:“当真?”
我用手指轻轻一抹剑锋,摊开在谢明澜面前。
开始时只见无恙,片刻过后,忽见一道血色裂开,许多鲜红涌了出来。
我道:“千真万确。”
咫尺间,谢明澜反握住我的手,忙唤程恩去取伤药来,皱眉道:“你直说当真,朕怎会不信你,为何要亲身试剑?”
我撩起下摆,郑重半跪在他面前,道:“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望陛下谨记。”
谢明澜试图扶起我的手僵在半空。
我就说谢明澜不是当明君的料,在这点上他远比不上他爹,韩非子这篇我都怀疑他有没有认真读过,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都说了,当帝王人主的祸患就在于相信别人,你信了谁,就形同受制于谁。这么浅显的做君王的道理……唉,别说太子时洵,就是苏大儒在世,看到这个除了相貌其他远不及谢时洵的当今圣上,真不知作何感想。
一室静默,忽然,君兰也一跪,低着头一字一字道:“此等好剑,只在掌中赏玩却无趣,草民斗胆,愿舞剑为陛下助兴!”
“放肆!”我与程恩同时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