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金玉早知沈无疾对自己的心意, 早年间纯是嫌恶, 如今历经许多事, 又和沈无疾这人有近来往了解,他心中那份嫌恶便逐渐变化了, 既是迷茫不解,又仍是难以接受, 还有些忐忑不安, 很是复杂。
见沈无疾一早上便故意使出法子引自己来, 还如此殷勤模样,洛金玉更觉为难。他并不想与沈无疾为这种事再度争吵起来, 何况邙山正事还得哄着沈无疾好好做, 可他同样不愿平白受沈无疾这份别有目的的好。
因此, 洛金玉走得两步,便停在园中花间,望着沈无疾, 斟酌一番,刚要开口, 就被沈无疾抢白道:“你可别说话,你每回用这眼神看咱家,说出来的话都是咱家不爱听的,咱家不想听。”
见他明明在外也是个炙手可热的权宦,却又偏偏总露出这般孩童似的幼稚模样,洛金玉不禁失笑,转瞬又正经神色, 道:“可我仍是要说。”
沈无疾无奈道:“那你说吧。”
洛金玉沉默一瞬,道:“我亦非是第一回 说这话了,我以往不知你为人品性,当时说过不会与你结交,如今知了,我甘心情愿称你一道沈兄无疾哥,可我仍不会对你生出更多其他心思,我非断袖,今日非,明日亦非。虽则你说过……可你在我心中便是男子。”
说完,洛金玉又担心沈无疾和平日一样反唇相讥,他只得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和平日一样顺着话争下去,且不论沈无疾怎么说……
“哦。”沈无疾淡淡道,“原来你只是要说这个,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师哥来了,你索性就要和他走了。”说完,沈无疾自知失言,狠狠以右拳击在左掌心上,暗自骂自己多话,若金玉本没这么想,听完这话就这么想了,那可如何是好!嗳,这张破嘴!
听了沈无疾的话,洛金玉一怔,秀雅之极的脸上浮露出些许疑惑茫然,不明白沈无疾今日听了这话怎这样沉静。
沈无疾看出洛金玉心中所想,又有心叉开话头,免得洛金玉真和师哥跑了,便笑了笑:“怎么,你在想,咱家怎的不和平日里一样恼火?”
洛金玉倒也坦诚,点了点头。
沈无疾轻轻掸袖,道:“恼火又如何,不还是与你争吵一番,闹得不欢而散,好叫你正好有了借口,与你师哥跑了?”
洛金玉:“……”
咱家怎么又说到这上头了!这破嘴!呸!
沈无疾这下子倒是恼火了,不过是恼火自个儿这张快嘴。他偷瞥一眼洛金玉,忙道:“不过,今后你何时再说那话,咱家都不与你吵了。”
洛金玉问:“怎么?”
“不怎么,只是吵过那么多次,你也仍不改口,咱家也主意不变,有什么意思呢。”沈无疾昂然道,“因此咱家决定不做这种事了。”
洛金玉道:“既如此,是否……”
“不!”沈无疾转过身来,朝他露齿一笑,在晨曦下灿若玫瑰,既娇且艳,光芒四射,如少年一般的声音说得斩钉截铁,“从此你拒你的,我追我的,大路朝天,各走各的,谁也拦不了谁!”
洛金玉:“……”他茫然道,“可€€€€”
“怎么的,你洛公子原来这么霸道,连别人喜欢你,都还得你批了才行?”沈无疾问道。
“……”洛金玉自然不会如此作想,“只是我必然不会有所回应,你一番努力不过付诸流水。”
“咱家乐意。”沈无疾道。
洛金玉犹豫一会儿,劝道:“你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那我问你,当初太学院君路尘之事其实也碍不着你什么,你又何必要以孤身犯众怒,执意与之斗争?其实你当时必然已知道自己日后会遭他报复。”沈无疾问。
洛金玉垂眸,道:“这不是一回事,那事是关我为人道理。”
“在我看来,却没什么不一样。你洛金玉为求一个‘理’字,能不要回报、不顾自身、飞蛾扑火,怎么的,我沈无疾就不能为了一个‘情’字深深不悔、执迷不悟?”沈无疾问。
洛金玉欲言又止,却难得的不知该如何怼回去。他向来能言巧辨,只有他将别人说到无话可说,可偏偏遇上沈无疾这不按牌理的,就……就无可奈何。沈无疾总是有许多歪理,偏偏都是令洛金玉也不知能从何驳起的歪理,一不当心,还会觉得他所说似乎也并非是毫无道理。
洛金玉沉默半晌,又听见沈无疾还要“咄咄逼人”地问:“我说得对不对?若有哪里不对,洛公子尽管指教,我们也来开一场清谈辩论。”
“……”洛金玉实在好气,却又不知为何,竟在好气之外凭空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笑意,这更令他心烦意乱,闷声道,“罢了,我驳不倒你。”
闻言,沈无疾得意洋洋,双手叉腰,扬唇笑道:“哈!你知道就好。”
洛金玉见他这幼稚模样又哪里像手握大权的堂堂司礼监掌印,啼笑皆非,想了想,忍不住又提了一句:“总之,我不会有对你动心那日,你好自为之。”
沈无疾仍插着腰,稍稍前倾身子,将脸凑到洛金玉的面前,挑眉笑道:“你当年也绝想不到会有朝一日心甘情愿称我一句沈兄无疾哥吧?”
洛金玉被这一噎,避开他灼灼目光,侧脸看向别处,道:“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沈无疾深深地望着他悄然红了的耳垂,又缓缓看向他清澈双目,越发凑过去一些,低着头,在他耳畔轻声道,“咱家是最有耐性之人,要做的事还从未有做不到的,你且等着瞧吧。”
洛金玉只觉得这声音令自己从脖颈痒到了心里,脸顿时热起来,急忙避开他,说出一句“师哥还在等我们”,便要匆匆离开此处,却又被沈无疾叫住了:“等等!”
洛金玉并非无礼之人,听沈无疾一叫,便停下脚步。他刚一转身,就看见了一只鲜艳欲滴的月季,怔了怔。
沈无疾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执着刚刚摘下来的尚且带着晨露的花朵,朝洛金玉笑道:“送你。”
洛金玉回过神来,念及这本就是他沈府中的花,采了也不能说他什么,便只断然拒绝:“不要。”
“好吧。”沈无疾既不恼,也不尴尬,仍然笑着,略低头,自个儿将花插到自个儿的发冠上,抬起脸问,“好不好看?”
洛金玉:“……”
沈无疾追问:“好不好看,你给个话儿。”
洛金玉抬眼望着那花,又将目光缓缓移到沈无疾的脸上,嘴里那句“不好看”并说不出口来。
因为,委实是挺好看的。
男子戴花并非罕见之事,只不过是本朝不太兴罢了,可前朝曾广行过这样风流气度,是书籍中也记载过的,因此洛金玉并不觉得这样不妥。何况,沈无疾又生得貌美,他粲然一笑,红穗鲜衣,肆意张扬,与这怒放的春花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总也不好为赌一口气而说妄言。
然而看沈无疾这得意自信模样,又实在是故意惹人恼,洛金玉便小小白他一眼,转身走自己的路:“就不说,自个儿臭美去吧。”
“洛公子嫉妒咱家美貌!”沈无疾大笑出声,跟在他后头走了两步,仍不够畅快似的,快几脚追到洛金玉的前面去,面对着洛金玉,一边往后退着走,一边摇头晃脑地逗他,“是不是?你就承认了吧,读书人可不能撒谎。”
洛金玉服了他,眼看快走出去院子,忍不住停住脚步,道:“你还不摘了?”
沈无疾也停下,反问:“为何要摘?你不要这花,这花就不是你的,也不是给你戴,咱家觉得自己戴着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