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第140章

喻阁老道:“我倒也想到了,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沈公公确实待你厚重真诚,你又哪是见利忘义之徒。只是,你可知何为大义,何为小节?守小节而忘大义,乃是不慧的做法。”

洛金玉淡淡道:“口言大义而罔小节,亦说不上是大慧明义。”

刑部尚书立刻低声喝道:“阁老面前,你€€€€”

“无妨。”喻阁老摆了摆手,“别大呼小叫的,一副官威在上的样子,让孩子反感。”

这刑部尚书乃是喻阁老的亲近之人,闻言,只得摇了摇头,放缓了语气,对洛金玉道:“阁老称你一声孩子,本官也年逾五十,最小的三子比你尚且大上几岁,同样能将你视若孩子。昨儿阁老传来话,本官连夜调案卷看了几遍,也想到你定是受了不少屈辱折磨,又本是心气儿高的性子,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或许就对朝野百官有些看法。”

洛金玉没有说话。

刑部尚书只当自己说准了他的心事,继续道:“但阁老与本官,皆和诬陷构害你的那些人不同,你不能将我们视作一体,好似世间全是狗官了不是。”

他这话也说得有些诙谐,意在缓和些气氛。他也是为官几十载的官场老人,又坐镇的刑部,惯会细看人的神色微妙,他明眼察觉出洛金玉在貌似坦然自若下的微微僵硬,甚至,他还察觉出洛金玉对自己和喻阁老的刻意疏远和冷淡,乃至于不信任。这份疏远也只在洛金玉说拜读了喻阁老文章时淡了一些,随后说到沈无疾,便又卷土重来。

他心想,这洛金玉毕竟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年岁又轻,当年经那一事,变得越发愤世嫉俗、唾弃朝廷,倒也不奇怪。

洛金玉仍然没有说话。

这不说话,显得像是默认了刑部尚书所说,仿佛他真如尚书所言,觉得世间全是狗官。

尚书顿觉尴尬,欲言又止,想来想去,装作刚刚没说那话,只道:“朝野当今局势,想必你也清楚……”

“大人无需多言。”洛金玉望向他,目光坦然,道,“我知大人想说什么,可我绝不会为官场前途与沈公公割席断义。我今日来此,是因沈无疾为我徇私枉法,引来与吴为大人的争执后续,他自然有错,错之源头却在我身,我不能置身事外,我若能翻案,证明清白,那沈公公之错责便能减轻许多,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至于我那一案,”他略停了停,垂眸道,“事到如今,再来多说,毫无意义。”

尚书本是想斥责他的,可见他最后苍白脸色与暗淡眼神,竟有些不忍心。尚书暗道,本也不该拿我们这些人的想法去苛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孩子心气儿本就高,平白无故落得家破人亡、名誉扫地的后果,便是颓废或恼怒,又哪里不该呢。何况,洛金玉孤儿寡母,母慈子孝是出了名的,他恐怕也是耿耿于怀他那烈母为他一头撞死的事。

想到这里,尚书既为人父,亦为人子,一时心软,叹了声气,从旁端了没用过的茶水,亲手送去洛金玉面前,递向他。

洛金玉颔首行礼,客气接过,转身放到一旁边几上。

尚书站在他面前,叹息道:“你也是一片赤诚孝顺,可你却仍错了,你若真心孝母,便不该颓唐,她寡母养你长大,送你读书,将你养得如此明礼有义,想必,她对你有大期待,你如今这样,岂非是愧对她的厚望?”

这话倒是恰好说中了洛金玉的软肋与心虚之处。尚书说得没错,母亲是说过,望他能金榜题名,朝中为官,做他父亲未完之事业,为社稷掏尽心力、鞠躬尽瘁。

见洛金玉神色松动,尚书继续劝道:“你年岁尚幼,却应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大儒,也是朝中官员,和你五百年前是一家,也姓洛,名洛阳山……”

洛金玉:“……”

他自然知道,这人正是他亲爹。

“说来,”尚书忽然停了停,看了眼闭目在那的喻阁老,低声道,“好像……”他猛地想到这一关窍,又多看了两眼喻阁老,不由叹息,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好像有些明白喻阁老为何偏偏对洛金玉这样看重了。

“阳山过世,也是在十九年前。”尚书黯然道,“你这孩子,恰在他过世后不久出生,又一样姓洛,差不离的性情才情……”

洛金玉一怔,问:“适才阁老所说有学生英年早逝的……”尚书点了点头:“阳山是阁老最得意的学生。”

洛金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沉默。

他并未当场说出自己就是洛阳山的遗腹子,因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

洛家只剩他一人,而曹国忠被诛后,新帝圣旨宣他罪名中,赫然便列了晋阳洛家、河南明家的冤案,相当于洛家与明家等家族冤案已解,只是因这些家族多被诛杀殆尽,倒也没什么后续,而洛金玉当时在狱中,如今出来了,也并不打算就拿洛家的名声抬举自己。

一来,他身负冤案在身,虽是冤案,却到底是污名,他不想连累家门清白。

二来,他也不屑那样。若他功成名就,自然会表露身份,为洛家重振门楣,可若他岌岌无名,又何必说出来。

此时他便只是沉默着代父亲又向喻阁老和刑部尚书躬身,行见父亲世交之后辈礼。

喻阁老和尚书却也没多想,只当这本就多礼的洛金玉是劝阁老节哀。

尚书长叹一声:“你与阳山也算是有缘,阁老格外看重你,盼你能成他未完事业。当年,阳山一族便是遭曹国忠所害,那时朝纲混乱,阁老虽有心搭救,却实在力不从心,留下毕生遗憾。洛金玉,阁老不愿看你成为第二个洛阳山。自然,你会想,沈无疾怎会害你。他或许不如曹国忠害洛阳山那样,他或许待你……可你应当知道,这样下去,你的名声会是什么样的。我空口白牙所说,你或许不信,那你就看看史册上,千古完人汉卫青,就入了佞幸传€€€€”

“那大人又为何说他是千古完人?”洛金玉反问。

尚书:“……”

洛金玉淡淡道:“可见千古之后,世人自有公道评断在心。”

尚书:“……”

“再者说,先自审其身,无愧于己,此乃君子,而徒重他人评论,为此虚伪忐忑,是小人。”洛金玉道,“阁老与大人所言之心,洛某明白,你们自有好意,只是我也固执,只能辜负好意。”

尚书怒道:“你€€€€你还真死心眼儿,孩子就是孩子!遭了一场难,怎么还是一派天真?这三年的难真是白受了!”

“大人以为我受这场难,就该在三年中得出如何结论,方才算没有白受?”洛金玉反问,“一颗顽石磨平棱角?”

尚书冷笑道:“你也知道你自己是颗硌手的顽石?”

洛金玉负手而立在堂下,双目平视尚书,淡淡道:“我引以自傲。”

尚书:“……”

喻阁老忽在此刻睁开双目,轻笑一声,问道:“好过庸庸碌碌做乌龟?”

洛金玉一怔,看向他,忽然有些脸热。

“怎么,刚还气势汹汹,忽然又不好意思了?”喻阁老笑着道,“是你齐先生和我说的。”

洛金玉想起沈无疾和自己说过,是沈无疾请来齐谦出山,方才说动喻阁老冒着得罪君亓的风险为自己翻案。他本欲拜访齐谦,可碍于如今事态复杂,怕贸然拜访会给齐谦惹来麻烦,暂且作罢。

如今喻阁老说起,洛金玉敬重问道:“齐先生可好?”

“挺好的,他自你出事后怒而辞官,回老家开了私塾,活得比我自在快活。”喻阁老道,“他也想你,天天念叨着待事了,就要和你好好叙谈。”

洛金玉垂首道:“请阁老代学生言,学生之事有扰先生,实在愧疚,待事了,学生必负荆向先生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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