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第246章

沈无疾所劝他的每一句话,他何尝不知道?他知道得很。

可他宁可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洛金玉逐渐地感受到了巨大的倦意向自己袭来,眼皮子上下打架,撑也撑不住,只隐约听得沈无疾温柔道:“你太累了,睡会儿吧,咱家就在这陪着你,你安心睡。”

接下来,洛金玉就陷入昏睡,人事不知了。

沈无疾将他轻轻地放回床上躺好,给他脱了靴与外衣,松了发,盖好被子,坐在床沿上,望了他许久,神色很是担忧。

离京前,沈无疾在宫中偶遇曹御医,本只想客套寒暄两句,不料曹御医却神色凝重地将他拉到一旁,问他洛金玉去哪儿了。曹御医前日里闲着,就去沈府想看望一下自己的病患,不料沈府的人皆神色微妙,口不对心地说夫人有事离京了。曹御医一眼看出他们在撒谎,可究竟不熟,不便多问。

下人避讳,沈无疾却不对曹御医避讳,便说了洛金玉留书出走的事,难免也将洛金玉要寻那劳什子的仙道仙药复活母亲之事一并说了。

曹御医听了之后,倒没如展清水他们那般露出不可思议神色,只是不断摇头叹气,半晌,又问沈无疾一些问题,例如洛金玉还在沈府时的吃喝寝睡,平日言行举止是否有些异常之处,等等。

沈无疾一一仔细回答。

曹御医问了许多,神色越来越难看,最终道:“看来,他的病情比我想的更严重,这我得向公公请罪了,这次,我还真做了回庸医。”

沈无疾急忙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且快说是怎么回事,琐话休得多说。”

曹御医道:“下官曾对公公说过,洛公子比常人较真,又是孝子,恐难以轻易对他娘亲之死释怀。只是那时,下官见他与公公相处很是自然,面色也逐渐好起来,便没太在意。如今想来,还是大意了。恐怕洛公子一直以来都在强颜欢笑,而他的心结,比下官当初所猜测的,要大上许多。”

沈无疾叹气:“咱家知道他有心结……”

“不,公公你不知道。”曹御医难得露出如此严肃神色,道,“若我没有诊错,他恐怕远不是心结这么简单的事了,他生了重病。”

沈无疾皱眉,不解道:“什么重病?”

曹御医道:“癔病。”

沈无疾勃然大怒,骂道:“你才有癔病!”

曹御医无奈道:“不是,沈公公您息怒。”

沈无疾哪里肯息怒,继续骂道:“你才疯了!”

“唉,不是……”曹御医为难道,“不是说洛公子疯了,您先听我说完。”

沈无疾忍耐脾气,白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曹御医继续道:“癔症有许多种不同的症状,并非寻常认为的失了神智、时常大吵大闹才是癔症,我近来查阅医术,又问过我父亲与御医院诸位大人,得知有种癔症很像洛公子如今症状,这病记载不多,有一位老前辈在手札中提过那么两句,他称之为忧郁症。”

沈无疾眉头越皱越紧,将信将疑地回头看他。

曹御医叹气道:“这所谓‘忧郁症’,得病之人看似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并不像患了风寒或骨折这类病患,一眼就看得出。得了忧郁症的人,有些自然面容凄苦,郁郁寡欢,却有些是将这些苦埋在心底,对着别人仍可自然说笑,如一株花草,面上繁盛,可深埋在土里面的根正在迅速地沤烂腐败。沈公公,下官这样说,您能理解吗?”

沈无疾犹豫道:“这不就是寻常所说的心病?任谁家破人亡,都会有低落之时……”

“看来您还是没有理解。”曹御医摇头道,“说句冒犯的话,假如是您遭遇了洛公子那些事,您会如何做?”

沈无疾哼道:“报仇。”

“报完仇之后呢?”曹御医问。

沈无疾不解道:“什么之后?”

曹御医苦笑道:“看,这就是您与病患的不同。无论是您,还是我,或是展公公、何公公,若遭了同样的事,或报仇,或不报仇,总之在之后,虽仍难过,可该过的日子还要照过。但对于洛公子而言,他没有明日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有明日。

这样说吧,家破人亡这事儿,可比作是拦在路上的一堵墙,常人遇到这一堵墙,想的是绕过去,或找梯子爬过去,或索性寻个锤子将墙打倒拆了过去,可洛公子,他只会用自个儿的头往上撞,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非是他不知道能用别的法子,他全都知道,可他身不由己,他只想去撞。

对于常人说,这种墙也不多见,过了一堵,接下来就是坦途,可对于洛公子这样的病人而言,他的面前满满都是这种墙,看不见路。我们很难想到,也许……也许只是他一卷书不见了这样对我们而言很微乎其微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是又一堵墙沉沉压在他的心口,令他越发不能喘息。”

看着沈无疾不可置信的模样,曹御医深深叹息,道,“沈公公,下官说了,他得了重病,这已经不是心病,而是与风寒或瘟疫一样的病,却又比风寒与瘟疫更加离奇恐怖,这病比最毒的毒药更折磨人,毒药叫人立刻就死了,而这病,却叫人生不如死,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在盼着能够死去,或许我们很难想象得到,他每日清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有多失望,失望于他又活了一天,因为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承受着我们想不到的痛苦。”

沈无疾迟疑着问:“那要吃什么药才能治?您尽管说,无论是什么药,只要是这世间有的,咱家都去弄来。就是这世间没有的,咱家也去找!”

曹御医无奈道:“我之所以说这病比瘟疫还要离奇恐怖,正因为此病无药可治,瘟疫多能配药解了,毒药也能制出解药,可这病……”

“既是病,怎可能没有药能治?”沈无疾怒道,“你这一通胡说八道,一时说与风寒一样,一时又说和风寒不一样,咱家看你是癔症!”

“唉。”曹御医道,“也不是全然无药,倒有些宁神疏解的药,只是无法根治。总之为今之计,沈公公您还是得尽早找到他,将他带回京城,我再仔细诊疗。”

……

沈无疾坐在床边,忧愁地注视着昏睡中的洛金玉,回想起曹御医那番话来,仍是半知半解,低声埋怨道:“说你是神仙,你就连得个病,也要与旁人不一样,非得是个稀罕病。”

埋怨了几句,沈无疾又心疼道,“这杀千刀的贼老天,可着你折腾。”

他望着洛金玉那苍白的脸色,鼻头发酸,道,“若是有这病,就叫咱家得了多好,非得折腾你,你这读书拿笔的身子,哪受得折腾?”

沈无疾在被子底下握住洛金玉的手,又在心中默念道:若当真有菩萨如来,你们都听咱家说,你们非得折腾,就折腾咱家,有什么病都叫咱家得了罢了,再多加几样都好,只要别欺负洛金玉,就是要咱家这条命,就是要咱家下地狱,日日夜夜放到油锅里炸,咱家都谢谢你们了!

……

洛金玉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大半夜了。他的手指刚刚一动,趴在床头拉着他的手睡着了的沈无疾便惊醒过来,急忙道:“金玉?醒了?别怕,咱家在这儿!”

洛金玉睁开眼睛,便看见沈无疾单膝跪在床边的脚踏上,手扒着床沿,满脸惊喜,连声问,“要喝水吗?要吃些东西吗?咱家叫人都温着呢。”说着,他就扭头叫道,“来人,去端热茶和汤药和吃的来!”

说完,沈无疾回过头来,继续扒在床边,伸手来摸洛金玉的脸,笑着哄他,“就等一下。这院子忒小,厨房就在旁边,就送来了。”

洛金玉被他逗笑了,然而笑容转瞬即逝,沉默了一会儿,道:“抱歉,我白日里失态了。”

“€€,你我夫妻,说什么见外的话?”沈无疾嗔道,“难道你是在指桑骂槐吗?”

洛金玉不解道:“此话何解?”

沈无疾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侧过头去,斜眼瞥着他,道:“你哭一次,就叫失态,那咱家成天在你面前哭来哭去的,叫什么?你若说你不是指桑骂槐,不是好似在说自己、实则在埋汰咱家,咱家可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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