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神色又晦暗起来,相互使着眼色。
君天赐有些累了,身体又蜷缩了一些,喘了几口气,有气无力地接着道,“以后别拜那邪神了,也别再上供了,朝廷也不叫你们将以往的钱银还回来,只以后别再那么干,就既往不咎。”
且不说日后要不要继续供奉蛟仙,总之如今得了朝廷既往不咎这一句承诺,众人就放心了,急忙又赞当今皇上与君大人圣明。
君天赐又安排了几件事儿,叫这些人回头多少做个样子,寻个名头给那些亡魂做个超度之类,正要说“这事儿就到此了了”,忽然听得外头隐约传来闹声,还带着击鼓声。
这酒楼是梅镇平日里最有脸面最上档次的一家,别的不说,这地段就极好,在梅镇中央街口,仅隔着一条街,就是梅镇的官衙。
君天赐听得那闹声不同寻常,稍稍侧脸,瞥了眼一旁的当地官员。
那官忙叫人去外看是怎么回事。
不过片刻,那人跑回来禀报道:“回大人的话,官衙那有人击鼓!”
官员忙问:“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那人看一眼他,看一眼君天赐,道:“好像是那个要嫁给蛟仙大人的……那个书生!那个洛金玉!”
君天赐抬了抬眼皮子,轻轻地道:“哦?沈公也在?”
那人道:“不在,就那书生一个人,没见着其他人!”
君天赐略微怔了怔:“他一个人?”
“是,就他一个人。”这人道,“但他与沈公公似关系匪浅,因此衙役们没敢抓他碰他,也不知他什么事,只敢在一旁问他劝他,他也不说话,就在那抡鼓。”
君天赐默然地叹了声气,道:“去看看。”
第170章
众人拥簇着君天赐, 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官衙门口。
只见衙门口的旁边立着一只比寻常成年高个儿男子尚再高一个头的红漆大鼓, 历岁月风雨, 有些掉漆€€€€本朝规矩,每地无论大小, 衙门口都立这一伸冤鼓,但非人人可击, 只有极大极惨烈的冤案, 方才可用上此鼓, 否则要遭严刑惩罚。
梅镇这地儿说大不大,多是氏族祖居, 外来人不多, 自家人都自有规矩, 寻常比起上官衙计较,都更喜欢在祠堂里解决事件。因此这鼓自立在这儿起,将近百年, 从没有人击响过。
今日他们头一回听这鼓声,不由得心头猛震。
这鼓声不同寻常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时敲的那些小鼓, 这鼓声极其浑厚低沉,似有力量一般,似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方有的内力或掌力一般,叫人一颗心如遭猛击,随着鼓响而惴惴忐忑。
当地官员暗道自个儿都一颗心回不到原位,这钦差大人一个病秧子,说不定一颗心能被活生生震碎掉!可听说那击鼓之人是洛金玉, 又听说洛金玉与沈公公关系匪浅,若我此刻叫人去强行拉走洛金玉,少不了得罪姓沈的。那姓沈的仗着从龙之功,向来任性肆意,朝廷命官他也说杀就杀,徐大人的尸体现如今还在他舅家院子里摆着呢,沈无疾在那几日,说不给下葬,拖着都臭了。
他犹豫着,看向君天赐:“君大人,这……您别往前去了,那儿声大,伤身。”
君天赐一时没说话,推着他的乃是他的心腹,见他不说话,自然不会听别人的,继续推他往前去。这样又靠近了一些,君天赐着实觉得自个儿的心脏有些受不住了,才略抬了抬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心腹眼尖见着,立刻停了下来。
君天赐从怀中摸出药瓶,倒了颗药含在嘴中,缓了缓,收好瓶子,方才抬眼望去响声源头。
此刻围在那的民众已被当地官员叫人给赶走了,不会阻挡君天赐的视线。
君天赐便见着,在那简陋的鼓台子上,站着一身白衣的洛金玉,洛金玉手上拿着鼓槌,仰着头,举着手,在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敲着鼓面,宽袍大袖往下掉,露出他白藕一截的小手臂。
这是个纯粹的文人,在太学院时,就不爱骑射一类的课程,若非太学院排名成绩不算这些,洛金玉恐怕就要受拖累,当不了稳稳的第一名了。
加之那三年的牢狱折磨,洛金玉的身体很削瘦,那藏在外罩下、隐约闪现出来的腰或许比寻常女子的都要细,那露出来的小手臂也很细,又白又细。
君天赐的目光在那截小手臂上略停留了片刻,又看向他的脸。
从君天赐此刻的位置角度,只看得到洛金玉的侧脸。
君天赐忽然咳嗽起来,这下子咳了半天也没停,吓得当地官员不轻,生怕他死在这,麻着胆子上前去扯起嗓子喝止洛金玉:“你€€€€你别敲了!别敲了!钦差大人在此,你€€€€别敲了!说了别敲了,钦差大人要被你敲死了!”
洛金玉这才停下动作,回过身来看。
他刚刚并没能从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听到君天赐的咳嗽,如今看见这人佝偻在轮椅上拼命咳嗽,不由得一怔,有些讪讪。
好在他不敲了,没多久,君天赐也就不咳了,喝了几口水,竟还笑了笑,对洛金玉道:“我没事,死不了,无需担心。”又道,“别敲了,回京吧,听话。”
这语气仿佛两人是多年熟稔的好友似的。洛金玉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只道:“圣旨只让沈无疾回京,没让我洛金玉回京。”
“哦?所以你又回来了?”君天赐笑着道,“也罢,你随我去官衙,我们私下里说。”
“不去。”洛金玉断然拒绝,“我不是回来和你说私话的,我是来击鼓鸣冤的。”
君天赐叹了声气:“子石,你别纠缠,这世间的事儿,不是你纠缠就能有用的。”
“我无意与你废话。”洛金玉淡淡道,“本朝规矩,击鼓鸣冤,官衙必须受理,且立刻升堂,不得有任何借口搪塞。如今我已击鼓,不知如今梅镇是哪位大人坐镇,烦请立刻升堂受理。”
“本朝规矩,非奇冤大案,不得击鼓,否则要酷刑惩罚。”君天赐道。
洛金玉道:“梅镇邪神教众残杀民众用以祭拜,其受害人数多达百人之巨,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亡者尸骨尚在江流之下,这不算奇冤大案吗?”
周围众人听了,相互使着眼色,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没料到,那难缠的沈无疾好容易被赶走了,这姓洛的书生却如此不识好歹、不知死活,单枪匹马又跑回来了。
君天赐又叹了声气:“子石,沈公此刻在哪?”
洛金玉道:“他不在这。”
“那事儿就难办了,”君天赐幽幽道,“若你固执,非得纠缠此事,便是梅镇上下的敌人,届时必然激起民愤,乃至于民变,别的不说,杀你是肯定要当场杀了的。虽我猜他也派了人暗中跟着你,可双拳难敌四手。”
他说话间,梅镇人已有动了杀心的,仿若盯上猎物的兽类,冷冷地看着洛金玉。
“自然,沈公公调来的兵还没来得及走,可是若他们护着你,这事儿就说不清了,”君天赐缓缓道,“你如今一介布衣,没有功名在身,沈无疾私遣兵将助你屠杀梅镇百姓,你说,这罪名,要怎么算才好?他本来不走,也就是个抗旨不遵。如今这样,往大了说,说是有拥兵自重的谋逆之嫌,也不是不能说的。”
“你无需吓唬我。”洛金玉冷冷道,“沈无疾不会私遣兵将助我,我就孤身一人在此鸣冤,你们若要在官衙门口杀我,尽管来杀,若不杀,就请立刻升堂,断我要鸣之奇冤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