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立刻警惕起来。
越是这样的人,越难缠。
这样的人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凡留有一丝活气,他就能于万丈险峻悬崖下求得生存之机。
养怡署之事暂且如此,沈无疾与君天赐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
洛金玉有意深究,却也知此刻不是适当时候,如今那毒只有一瓶,已在东厂手里,至少暂无威胁,便同样没有说话。
三人各怀心思,却达成了无言共识,接下来便是解决梅镇之事。
其实,梅镇之事到此,已成了定局。
借着梅镇“暴|乱”为由,沈无疾所遣军队名正言顺进驻城内,将这小镇划为战时管理区域。镇民们被各自分化,没了氏族聚集牵头,关在家中,逐渐慌张起来。
此时,沈无疾又请洛金玉亲笔写了一封“劝善信”,叫嗓门大的去各处街头诵读。
这信深入浅出,内容详实,无非是斥责镇民信奉邪神、帮凶杀人、贪受不明赃物的行为,将人骂得狗血淋头,又羞又愤,正要堵住耳朵,却听得话锋一转,说此事引出暴|乱,更令朝野震惊,皇上下令,严加彻查,重者诛九族。
关乎生命,镇民们哪敢不听,急忙凑到门缝窗缝处,竖起耳朵仔细听。
接下来,又是话锋一转,说自古以来都是法不责众……
镇民们听到此处,略微放心,纷纷与家人窃窃道:是这个理,我们又没做什么,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就是在街上捡了点无主的银子……
外头继续道,虽说是法不责众,可到底是人命关天,且梅镇上下皆有包庇之嫌,可以不责,却要看表现。
至于这表现嘛,就是要揪出真凶。
贪受赃银的,可以不还,包庇之罪,可以不追究,可诱导民众犯下如此丧尽天良之罪的罪魁们却不得不究!此事罪就罪在那些罪魁们!
镇民们一听,继续窃语:正是这个理!我们可什么也没说,都是那些牵头的在搞东搞西。
继续听,外头继续说。
话锋一转,又说起那些罪魁们,说他们勾结邪教,装神弄鬼,发展教众,愚弄镇民,借此暗中敛财……
镇民们一听,竟还有这等事!
本以为自个儿占了便宜,却不料,自个儿捡的芝麻绿豆,人家却抱了金山银山,还偷着乐呢!竟被他们白白当了枪使,当了傻子糊弄!凭什么?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为光火!大为光火!
最后,外头说,明日就要去江中捞尸,彻查此案,若有报线索者,实为良心者,既夸,亦奖。且早一日查清所有,早一日,梅镇撤军解封。
这样一来,镇民们哪还有别的心思,各小家在屋子里议论纷纷,左思右想,都觉得该去做这良心者,叫那些坏了心肠的杀人凶手们早日伏法,早日还梅镇温馨宁静,也早日叫那沈公公与钦差撤走,否则大官在这留得一日,大家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忽然又搞个事出来,总是心中不安的。
€€€€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而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亏心之处的。
虽然他们此刻不认,但心中,其实是比谁都清楚的。
他们,虽未亲手杀人,虽不是牵头之人,可于某些时候,在某些事上,旁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是罪。
自私与贪婪,是罪;
侥幸与盲从,是罪;
愚昧与冷漠,是罪。
或是国法律例所无法治下的罪,却仍是愧为有血有肉之活人的原罪。
人之所以为人,不为禽兽,是因人有道德,知礼仪,明事理;人活着,不该是只为吃喝玩乐繁衍享受,而是为追求公义理想,为修身,为治天下。
不是只有做了官,才能治天下,而是若有朝一日,天下人人都能自治,可以不需要官了,就是太平盛世。因此,无论士农工商,皇族农夫,人人皆该自知长短是非,人人理应自治。
第180章
江中捞尸这一日, 大清早, 就下起了雨, 一直没有停。
沈无疾拗不过洛金玉,只得答应他也去江边, 让他亲自看着捞尸过程。
旁边有和尚有道士,搭着棚子, 各自诵经做法, 平息亡魂, 超度冤灵€€€€到底还是循规距,请了他们。
沈无疾给洛金玉打着伞, 时不时就偷眼看这人脸色, 想说点什么, 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洛金玉的神色很平静,眼神却很悲哀,望着从江底捞出来的一具具尸骸, 眼尾发红,眼眶湿润。
尸骸一具又一具地捞了上来, 整齐摆了满地,大小不一,在江中浸泡得太久,已辨认不出什么了。
许久,洛金玉忽然开口,轻声道:“我不明白。”
沈无疾忙问:“什么不明白?”
洛金玉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他不明白,这样一件荒谬绝伦之事, 为何竟可以在此地发生长达十数年而不息,亦不明白,世间为何竟会发生这样荒谬绝伦一事。
最不明白,为何这世间荒谬的事,绝不止这一桩。
他不明白,为何人与人之间,想法做法,行为理想,竟有着如此的天差地别。
洛金玉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心也跳得极快,身体微微颤抖,呼吸有些紊乱。
沈无疾急忙关怀道:“金玉,你怎么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休息,你这身子本就不好,又来看这场面,早说了让你别来……”
洛金玉低声问:“这世间为何会有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