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庸医不会治伤,怪咱家?”沈无疾哼道。
“你少污蔑黄大夫!”洛金玉道,“是我亲眼所见,你竟每日趁我不在,就将药洗去,再将要好的伤口崩裂,待我要回来了,你再恢复原样。若非我有事,突然回来,仍要被你蒙在鼓里。你€€€€你实在是叫我失望。你可知先生与西风多担心你?你、你简直胡闹!”
眼见被拆穿个干干净净,沈无疾索性破罐子破摔,嚷嚷道:“他们担心他们的,关咱家啥事?总之,你又不担心,你只会在这骂咱家,呜……”
“我自然也担心,你这话说得实在无情。”洛金玉也很委屈,“你不让别人碰你,只要我给你换药喂饭€€€€”
“噢!你这也和咱家算起帐来了?”登时,沈无疾凤目都瞪圆了,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叫道,“洛金玉,你倒是将话说清楚,是谁无情?当初非得娶咱家的时候,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说什么从此之后对咱家好,对咱家百依百顺,温柔体贴,现在咱家受了伤,连让你换个药、喂个饭,你也要计较了?”
“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故意在这乱说。”洛金玉气道,“沈无疾,你讲讲道理。一则,我只说过对你好,未说过后面那些。二则,你如今分明是有意为之,在这使苦肉计,叫我不得与你和离,你真当我看不出来?我只是不说罢了。谁料想,你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我实在是担心你的身体,叫你这么反复折腾,你不痛吗?”
洛金玉本就对沈无疾有情亦有愧,又如何会为了照顾沈无疾这事而动气?他无非是见沈无疾近乎“自残”,急出气来了。
“还‘你不痛吗’,€€,这时候倒想起问咱家来了?好话都叫你说了……”沈无疾冷笑连连,“你不知道咱家痛不痛?咱家一颗心都已经痛死了,还在乎这身子痛不痛?索性死了算了!死了舒服!”
“你这行为,简直混帐。”洛金玉骂道。
“你才混帐,你无故休妻,你不混帐?”沈无疾问。
“我没……我又没有休妻,”洛金玉声音逐渐小下去,他别开目光,讪讪道,“我是与你和离……”
“呵呵,你也心虚吧?否则声儿这么小呢?眼睛倒是看着咱家啊?都不敢看了?”沈无疾冷笑道,“和离是双方都想离,你哪知眼睛看咱家想离了?不就是你想休了咱家?”
“我是不想连累你们。”洛金玉再高不起气焰来,为难地低声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若将来€€€€”
“将什么来?咱家都要死了,还将来。”沈无疾厉声道,“话给你撂这儿了,你今儿把咱家休了,明儿你就过来帮你先生给他儿子写挽联守头七送出殡吧!”
“……”
洛金玉无可奈何,寻了个凳子坐下,背对着沈无疾,哀声叹气。
许久,洛金玉低声道:“无疾,我应承你,我此生都不再另娶他人,好吗?”
沈无疾原本见他不说话,也不急着出声,此刻眼睛又给瞪大了,砰砰拍着床板高声叫道:“我的天老爷啊!洛大人您还真会想,原来还想过另娶呢?我的天啊!咱家命苦啊,这都嫁了什么人啊……老天爷你瞧咱家不顺眼,怎么就不一道雷行行好把咱家给劈死算了,咱家不吃这苦了!这都是些什么人间疾苦啊!咱家做错了什么啊……”
“你€€€€”洛金玉被他这一番泼汉般的闹喊给吓了一跳,忙回过身来拦,“你别拍床板€€€€你还有伤,你别€€€€无疾!沈无疾!”
沈无疾来了劲儿,还能听他的?
当下拍得更使劲了。
“我没想过另娶,”洛金玉一面拉着他,一面急切地解释,“我又岂是那么薄情负心之辈。我正是为了怕连累你,因此才与你和离,难道我又要去连累别人吗?无疾,你别拍了,别叫了。”
沈无疾又拍了一阵,这才渐渐停下来,哽咽着道:“咱家命真苦,小时候,全家都没了,自个儿流落街头,乞讨都要被地头蛇欺负,馊馒头都要抢。那时候想着,也没更苦的了。可谁知道,就被卖进了宫,一刀下去,把命根子给去了……”
洛金玉:“……”
“做了宦奴,还是四处被欺负……攀上曹国忠,还要被扔去深山里自相残杀,几次死里逃生……后来,咱家为国为民,除了这奸贼,一句‘好汉’也当不上,戏台子上都歌颂阁老太尉,就咱家没有名声,不就因为咱家是个阉人吗……这都算了,咱家心怀宽广,不计较……好容易,算是苦尽甘来,还以为从此全家美满,谁料想,印也丢了,如今人也要跑了,咱家是人财两失……”
沈无疾哭哭啼啼,将自个儿说得是凄凄惨惨戚戚,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难过了。
洛金玉知他秉性,这些话虽然大处不假,却也必然是刻意在如今夸张惨状,好博取自己的同情。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洛金玉仍心疼得要命。
“你怎么总要自揭伤疤。”洛金玉蹲在床前,伸手揽住他,与他额头碰着额头,再温柔也不过地劝道,“无疾,别说了。”
沈无疾见状,不说了,只低声哭泣。
洛金玉沉默一阵,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你说这话,是又想说,所以为了不连累咱家,就要和离吗?”沈无疾哭道,“咱家当初失了掌印的位子,是你亲手判的,可你判错了吗?”
洛金玉一怔,道:“没有。”
“那你害了咱家什么?”沈无疾吸吸鼻子,“难道,你就觉得,咱家与你成了亲,那咱家以往犯的错,就不算错了吗?”
“……自然不是如此。”洛金玉道。
“那你连累了咱家什么?”沈无疾道,“又不是你让咱家去贪贿的。难道说,你还埋怨喻家把咱家真做过的罪状翻出来?原来你是这种人呀?”
洛金玉:“……”
他,自然不是……可……
“我嘴笨,此刻又心烦意乱,说不清,更说不过你。”洛金玉低声道。
“你自个儿说过的,只有没道理,才说不清,才说不过别人,有道理的永远都不怕说下去。”沈无疾道。
洛金玉:“……”
是他说过的话。
沈无疾见这人乖巧起来,便不闹了,感受着他额头传来的温暖,声儿也温柔起来:“咱家知道你是好心,加上你我两家当初遭的种种劫难,还有你娘的事儿……可你不能因噎废食。金玉,且不说咱家,难道你要让所有想像你一样刚正为官的人,都学你似的,与所有人都割席吗?金玉,如此一来,恐怕有些人原本要刚正的,也因做不到这点,索性不刚正了。”
“怎会如此……”洛金玉嘀咕。
“不是哄你,咱家觉得,真会如此。到时候,宵小之辈就会拿这大做文章,恐吓别人,说连你洛金玉都怕他们怕得要休妻了。”沈无疾道,“你说过,你绝不会露出半分怕他们的样子,可如今这行为,不正是对他们露怯吗?”
“……”洛金玉犹豫道,“这,又不是一回事。”
“就是一回事。”沈无疾道。
洛金玉叹道:“可是€€€€”
“金玉,”沈无疾打断他的话,柔声道,“咱家知你担忧,可你也得尊重别人所想。咱家不否认,那些遭受牵连之家眷确实是非常无辜可怜的。可咱家心想,此事也不是没有能妥善解决的法子。譬如,问一问那些家眷,他们愿不愿意承受这份风险。若不愿意,那么割席断义,说得上是两不相欠。若愿意,那是各人各安天命,谁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觉得,难道不是这样吗?若只叫你自己替他人做主,这又岂不是有独断专行之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