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谈了一会儿,双方场面话和客套虚词差不多都快见底时,外面天色渐晚,正好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柳逐风邀众人移步正院,又叫来柳随云夫妇,命人准备了一桌家宴。
考虑到闻衡大病初愈,又在孝期里,这桌席面颇为清素,不见丁点荤腥,吃饭的人也没心思仔细品尝。在座众人心里明镜似的,都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闻衡在万籁门盘桓许久,他是走是留,就看这顿饭是接风还是送行了。
宴席过半时,柳逐风终于率先放下了筷子,状似无意提起,和蔼地问道:“衡儿往后有什么打算?”
闻衡苦笑了一下:“先父母仙逝不久,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儿心中惶恐,也不知该如何才好,眼下只想清清静静地先守完孝,再论其它。”
此言一出,柳随云眼前一黑,心中一凉,暗忖道:“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赖在这儿不走了。”
他马上抬眼去看他大哥,却只见柳逐风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谆谆道:“你有这份孝心是好事,可守孝也不耽误你做其他事。你娘说你天生体弱,不适合练武,如今这情形科举仕途亦走不通,更别说你还在朝廷的通缉文书上。事已至此,与其惶惶度日,我看倒不如干脆离开中原,到西域或是海外伏鲸岛闯一闯,我还有些朋友,可以替你牵线搭桥。”
他这话柔中带刚,听着客气,其实义已是不言自明,就差把“别留在万籁门给我们添麻烦”这句话直接怼到闻衡脸上了。
闻衡心中雪亮,偏要装出没听出话里有话的意思,像模像样地考虑了一会儿,道:“舅舅自然是为我好,不过故土难离,我可以一走了之,跟着我的侍卫们却有些为难。”
一听他口气有些松动,柳随云忙道:“衡儿是担心你那些侍卫不愿意跟随你远行?”
“那倒没有。”闻衡道,“他们将我从京城一路护送到孟风城,虽是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可也足够仁至义尽。我没有旁的要求,只求舅舅替我安置了这些侍卫,让他们有生计可以度日,如此我便是一辈子流浪海外,也没有牵挂了。”
柳逐风听明白了。
闻衡这是要他花钱送瘟神,只要他肯破财,给范扬等人一笔衣食之资,让他们能安顿下来,闻衡这个灾星就肯乖乖离去,不再骚扰他们家。
这笔银子对他们家来说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王府侍卫远没有闻衡的罪名惊天,不过是拔出的萝卜带出的泥,就算将来他们不幸被官府抓住,万籁门也可以轻轻松松把所有往闻衡头上一推,把自己摘个干净。
柳逐风和柳随云毕竟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万万做不出将外甥扫地出门这种事,但要让他们甘冒风险收留闻衡,他们也做不到,毕竟万籁门还没有强横到视朝廷法令若无物的程度。他们只能用各种方法委婉而不失礼貌地暗示闻衡,希望他识趣;闻衡果然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开出的条件既不伤万籁门的体面,也算是为自己挣到了一点好处。
皆大欢喜,再好不过,柳逐风点了点头,欣慰道:“衡儿心地仁善,我这做舅舅的自然全力支持。”
闻衡唇角一勾,顺着这虚情假意的气氛,颔首道:“多谢舅舅成全。”
话音未落,首座上“啪”地一脆声,柳逐风的夫人秦氏终于被他们恶心的看不下去,摔了筷子冷笑道:“傻孩子,他这哪里是成全你,分明是变着法地糟践你呢!”
第14章 拜师
闻衡对这位大舅母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出身颇高,母亲出阁前与她关系尚可,在京城时逢年过节有礼物往来,却从没听说过两人交情到了能为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柳逐风骂了个狗血淋头的程度。
“这些年妹子嫁进王府,万籁门凭着这门皇亲得了多少好处?没有她就没有你的今日,你倒腆着脸拿起门主的派头来了!如今外甥遭了难,不思援手,反而变着法儿地把他往外赶,拿几两臭银子打发谁呢?对自家人尚且如此,出门在外也好意思称仁称侠,快别笑死人了!赶明儿出门路过正堂前那块‘豪侠尚义’的牌匾,先找块镜子照照自己那张老脸,看你配是不配!”
柳逐风:“……”
柳随云忙叫道:“大嫂!大嫂息怒!大哥他这也是无奈之举,不是我们薄情寡义,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秦氏剜了他一眼,嗤笑道,“我旁的没看出来,倒是看出你跟你大哥实在是一条心,要不怎么狗颠儿似地替他说好话求情呢。”
柳随云就是棵墙头草,登时脖子一缩,被她骂得不敢吱声了。
他妻子曹氏温柔贞静,平日里话不多,也不曾对闻衡表示过格外喜爱,此刻却温温柔柔地劝柳逐风道:“大嫂说的不无道理。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行走江湖最重‘道义’二字,连不相干的人受冤枉都要替他伸张一番,怎么轮到自家人反而顾虑重重起来。外甥年纪小不知江湖险恶,可咱们都是经历过风波的人,哪能不替他遮风挡雨,还要把人往外推呢?”
柳逐风与柳随云老脸丢尽,面上十分挂不住,可即便如此也不肯出声说一句软话,是个咬死了不松口的意思。秦氏被这二人气得险些拔剑,被曹氏好说歹说给拦下来了。闻衡一直冷眼旁观这场闹剧,此刻终于放下了茶杯,在桌上磕出“当”地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转头看他。
“两位舅母拳拳爱护之意,闻衡实在感激不尽,”他霜雪似的眉间似乎有了一点暖融的笑意,“想来先父母若泉下有知,足感欣慰。”
这一句话不知如何触动了秦氏心肠,她叹了口气,坐回桌边,似乎是眼圈红了。
闻衡漆黑的眼珠转向柳逐风,那笑意倏忽即散,变成无波无澜的静水:“万籁门的难处我自然明白,在此盘桓数日,已是多有打扰。我身背逆党余孽的罪名,本不应来祸害各位,无奈当日事发突然,情急之下,未能考虑周全,便贸然来了孟风城。”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秦氏抹着眼泪道,“这是你亲舅舅,你娘的亲兄弟,不投奔他们投奔谁去?偏这两个白眼狼不做人,才伤透了你的心。”
“舅母别这么说。”闻衡温声道,“我如今身体大好,也该为日后打算。先父罪名一日不洗清,周围的人都要受牵连。跟随我来的侍卫个个都是忠勇义士,我也没别的牵挂,舅舅若还愿意卖我一点亲戚情面,就烦请您替我多照顾他们一些。”
曹氏在桌子底下捅了柳随云一胳膊肘,柳随云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干巴巴地应道:“你放心。”
秦氏追问:“那你呢?你可怎么办?”
闻衡垂眸思索了片刻,随意答道:“先离开天守,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根本就是无处可去,秦氏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道:“衡儿,若舅母送你去纯钧剑派,你肯不肯?”
柳逐风的眉头狠狠一跳。
纯钧剑派是当世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剑派,能人高手辈出,剑法冠绝天下,收徒条件当然也非同寻常的严苛,有多少人不得其门而入,秦氏竟还想着送一个不会武功的逃犯去纯钧剑派,这不是拿着他们万籁门的面子去做人情吗?
他断然道:“不妥。衡儿半点武功也不会,如何入得了纯钧派的眼?徒费工夫,还不如尽快替他寻一处安身之所。”
“横竖与你无干,我自有门路,用不着门主替我们衡儿费心。”秦氏刺了他一句,转向闻衡道,“我家有位叔祖正是纯钧剑派的长老,这些年常有往来,我叫人替你传话,请他收你作个记名弟子。纯钧派在九曲越影山上,天高皇帝远,你也不必担心被朝廷追缉,可以清清静静地守孝。三年后若学艺不成,再下山来另谋出路便是。你觉得如何?”
她这番提议在闻衡所料之外,然而的确是一条更好走的路,闻衡思量片刻,打定了主意,起身对秦氏一揖,道谢道:“舅母苦心为我筹谋,闻衡岂敢辜负?一切听凭舅母安排。”
秦氏转悲为喜,亲自上前拉着他的手道:“好孩子,你娘这些年来的情分我都记着,舅母帮不上你什么,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往后也能像常人一样过上安生日子。”
那双手柔软温暖,指腹有薄薄的茧子,一瞬间让他想起柳氏的手。闻衡喉头一酸,忙低头平缓情绪,低声对秦氏道:“舅母放心。”
事已成定局,柳逐风与柳随云不好再说什么,面色怏怏地退席离去。次日一早,秦氏便遣家人往越影山送信,详陈闻衡身世来历,请本家叔祖代为照应。
半月后,闻衡辞别了侍卫和万籁门诸人,在一名家人的陪同下,动身前往九曲越影山纯钧派拜师。
天下至高峰为昆仑,昆仑上又分为南北两脉,北脉隔开了密州与博州、九曲与天守,南脉则是博州与中庆的分界。闻衡一路西行,眼中所见景象逐渐变化,与中原腹地的天守大不不同。昆仑高邈入云,融化的雪水化作数十条蜿蜒河流,向西奔流。九曲得名,正因其境内地势多变,河道曲折迂回,有“九曲回肠”之称。
越影山正在昆仑北脉之上,纯钧剑派居于北麓,闻衡自山脚拾级而上,共走了大半天,才望见山中烟云掩映的巍峨殿宇、重重院落,山道两旁树木葱茏,群鸟翔集,云浮雾绕,置身其间,恍然如世外仙境一般。
门口巡值的弟子拿着他的拜帖进去通禀,不多时领着个年轻的青袍男子出来,介绍道:“这是玉泉长老的弟子廖长星师兄,你随他进去拜见。”
廖长星腰悬长剑,挺拔如松,十分俊朗,他年纪虽轻,却颇有几分威严庄重,寒星似的双目自上而下将闻衡打量了一遍,淡淡地道:“请随我来。”
闻衡谢道:“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