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的噩梦里常常出现这片天空,有时伴着满目血色,有时是冲天火光,更多的时候只是荒无人烟的原野。远处地平线上有个小黑点,似乎是天守城,又似乎是汝宁城,他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跋涉,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永远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每每从梦中惊醒,无论身处何地,犹有严寒刺骨之感。
他怔怔而立,凝眸望着天际,不似赏景,倒像被什么魇住了。薛青澜觉察到异样,走到近前,低声问:“师兄?”
“嗯?”
闻衡蓦然回神,眸中茫然散去,目光一下落入薛青澜眼中,却见他稍稍踮脚,抬手替他拂去了头顶肩上的细碎积雪。
他专注的模样令闻衡不期然地想起了阿雀,这些年里漂浮着的惆怅忽地落到实处,连茫茫雪天也跟着有了苍凉意味。
“走神了?”薛青澜轻声问。
“是啊。”
闻衡眼神柔和而深远,非常漂亮,却蒙着一层难言的伤感,薛青澜恍然忘了今夕何夕,顺着他的话音问:“想到什么了?”
以他平日行事作风,断然不会有这一句追问,可大雪好像将他们短暂地与人间分割,让他心甘情愿地脱下枷锁,小心翼翼地向对面迈出一步。
闻衡默不作声地掸去他肩上雪片,薛青澜以为他不愿回答,却听闻衡说:“三年前,我身边也有一个小朋友。”他在薛青澜腰边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瘦瘦小小的,没你生得俊俏,还算清秀。但跟你一样,总是吃不饱饭。”
薛青澜有些哭笑不得:“胡说,我何时吃不饱饭了?”
闻衡淡淡一笑,有几分自嘲,没答他的话,自顾自往下说道:“我这个人可能是天生看不得别人吃不饱饭。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座寺庙里,他在客院树上偷枣子,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我觉得他可怜,就强行把他留下了。”
“那时候我对他说,跟着我,可以吃饱穿暖,不必挨饿受冻、四处流浪,他信了,我也以为世事能如我所愿。谁知第二天,外面忽然传来了家破人亡的噩耗,我开始逃命,承诺的事一件也没做到,他跟着我风餐露宿,吃了许多苦。”
“后来呢?”
“逃了十几天,我生了一场重病,病得快死了,他冒险入城替我买药,千辛万苦将药送回来,却不幸命丧于恶人之手。”
薛青澜一僵,面色古怪地问道:“他……你这位小朋友已经过世了?”
闻衡的思绪还沉在回忆里,没留意到他的表情:“事发后我让人回去寻找,他去过的药堂、旁边的客栈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
“那是他走的那天也下着雪,”薛青澜小心翼翼的问,“还是师兄看着我,便想起了他呢?”
“那年冬天闹雪灾,我逃亡那一路上都在下雪,因此年年初雪时不免想起旧事。”闻衡低头看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别多心。故人已矣,你是你,他是他,说相似其实也只有一点,我还不至于认错。”
薛青澜:“……哦。”
他默了片刻,不死心地问闻衡:“真的只有一点相似?”
闻衡满怀愁绪,被他这一问搅合得有点愁不下去,怕他多心,只好解释道:“我说的一点相似,是你们俩都爱爬树。至于其他,都不怎么像,他小时候很爱哭,也不挑食。”
不爱哭且挑食的薛青澜:“胡说,我何时挑食了?”
闻衡:“你爱吃红枣么?”
薛青澜哑口无言。
“我也想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到和你一样的年纪。”闻衡摸了摸薛青澜的头发,认真地道,“但世事不可扭转,空想没用,寄托也没用,我若把你们混做一体,岂不是既亵渎了他,又辜负了你?”
所以他默默咽下了所有悲思,不为外人道,宁愿每年雪时痛彻心扉,也不肯妥协、不肯忘却。
能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哪怕只占方寸之地,也足以抵过百劫千难了。
薛青澜眼眶无端一热,生怕失态,忙眨眼忍下,扯着闻衡衣袖岔开话题:“雪下大了,不是说要回去煮粥么?明州不过腊八,我还不知道你们这边是什么习俗。”
两人站着说话的工夫,肩头已落了许多雪花,地面也积了一层薄雪。闻衡知道他不愿再多提伤心事,遂顺着他的话道:“好,那就回去吧。”
远处群山绵延,雪幕萧萧飒飒,地上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到树林尽头,复又被新雪掩盖,铺开一地无垢的洁白。
第33章 元夕
对于这些从小生活在门派中的弟子们来说, 年节并不重要,花开了月圆了天冷了,他们还是一样练武, 顶多是吃食上变些花样。寒来暑往, 都是寻常气候, 不值当多费心思。因此纯钧派的新年过得非常朴素,既没有阖家团圆,也没有爆竹新衣,无非是中午饭堂多加了两个菜, 师兄弟们见了面互道一声“新年吉乐”。
薛青澜对此适应良好,他比闻衡还像个纯钧弟子, 白日里该干什么照旧干什么, 晚上抱着闻衡给他做的手炉缩在榻上看书,神情平淡,丝毫不见动摇, 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闻衡毕竟曾在温柔富贵乡里长大,见识过世间第一等的繁华热闹,每逢佳节,不免思念父母亲人,薛青澜却像是打小与世隔绝, 不食人间烟火, 心中既然了无牵挂,自然也无从生起涟漪。
闻衡本来对薛慈观感尚可,他是誉满江湖的神医圣手,又是自己师父的知交好友,无论哪个身份都值得敬重。可是与薛青澜相处越久,他越觉得薛慈这个师父当得实在失职, 白瞎了一棵好苗子,对他也不算好——药铺老板逢年过节还知道给伙计多发几文钱,到薛青澜这,连句吉祥话都没有。
薛青澜听到他的脚步声,放下手中书卷,刚仰起头,脑门上忽然贴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清甜橘香扑入鼻端,他眼睛立刻弯了起来,盈满潋滟的笑意:“哪里来的橘子?”
两个朱橘滚落进他怀中,闻衡在榻边坐下,道:“今日除夕,山下田庄送来了许多节礼果子。”
薛青澜“哦”了一声,并不追问,也不在意,径自拿起橘子剥开外皮,摘净丝络,还分了一半给闻衡。他手指白皙修长,剥个橘子皮也赏心悦目,闻衡心中一动,忽然问:“青澜,你想不想下山看看?”
“山下有什么好看的?”薛青澜咽下一瓣橘子,莫名其妙道,“你要下山吗?你要去的话,我倒可以陪你。”
闻衡顺水推舟道:“那就这么定了,上元节陪我下山走一趟。”
按照纯钧派的规矩,自新年至上元十五日之内,许弟子们离山一日,随他们去哪里游玩。闻衡往年没有闲逛的兴致,都是匆匆而过,今年既然决定要带上薛青澜,便挑了个特殊日子。自古以来元夕不禁夜,上元佳节,花灯满城,万姓同游,正是一年里难得热闹时候。
正月十五当日,闻衡禀告过秦陵和薛慈,携着薛青澜一道下山,赶在午饭前进了湛川城。尚在正午,街头已搭起了高台和花灯架子,许多茶坊酒肆门前都支着一口大锅,水花翻沸,热气蒸腾,里头煮着白生生的元宵。
除此之外,还有卖吃食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卖泥人面人糖人等各色小玩意儿的,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些还都是前戏,待入了夜,各处搭台唱戏、猜灯谜、卖艺斗彩,歌舞欢娱,通宵达旦,百姓们更要携家带口,绕城走百病,以祈求来年无病无灾,这才是正月里最精彩的压轴。
闻衡道:“真正的热闹还没开始,不如先去用饭,占个临街的好位置,到黄昏时,这灯差不多就点起来了。”
薛青澜上下打量他一番,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师兄,你哪来的吃饭的银子?”
闻衡一怔,面现懊恼神色:“不巧,忘了这茬了,这可怎么办?要不师兄把剑当了给你买一碗汤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