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 第40章

薛青澜问:“那你怎么好意思天天说我挑食?”

闻衡坦然自若地说:“大人只讲嗜好,小孩才挑食,等你长大自然就不说你了。”

薛青澜愤然一口咬掉半个元宵:“歪理邪说。”

闻衡但笑不言。

从入夜到深夜,两人从长街一头逛到另外一头, 走马观花地横跨了半个湛川城, 竟然也不觉得累。薛青澜这一路被闻衡投喂了许多吃食,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百般滋味与色彩斑斓,都在此夜圆满。

走过了最繁华的高台,周围灯火蓦然黯淡下来,两边是深深的窄巷,幽凉雪气扑面而来, 像锋利的刀锋掠过裸/露的肌肤。

这地方看起来有点瘆人,闻衡却仿佛无知无觉,仍带着薛青澜向黑暗的深巷走去。

“师兄?”

闻衡重新握住他的手,花灯光芒虽然不大,也勉强能照亮脚下的路,安抚道:“别怕,带你去个地方。”

小巷中路不太平整,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片刻,最终一所宅子的后门停下。闻衡上前叩了三下,不多时宅门传来匆匆脚步声,门轴“吱呀”一响,人未露面声先至,那嗓音居然有几分耳熟:“公子佳节康乐,近来还好——”

角门徐徐打开,宫灯薄薄的烛光照亮了门外闻衡身边的薛青澜,还有门内留起了短须的范扬。

薛青澜:“……”

正往门口冲的范扬就像走夜路撞见了鬼,脚步急刹,猛地往后一窜,双眼瞪得好似铜铃:“你你你你……”

“鬼吼鬼叫什么?”闻衡跨过门槛,招呼薛青澜认人,“来,这位是鹿鸣镖局总镖头范扬范先生。”

又对范扬道:“这位是明州宜苏山‘留仙圣手’薛神医座下高徒薛青澜。”

薛青澜道:“范先生好,久仰大名。”

明知这“久仰”只是句客套话,可从他嘴里出来就让人一哆嗦,范扬木然道:“请……请进。”

闻衡终于发现他的异样,奇道:“你今日怎么突然结巴,难道吃汤圆烫着嘴了?”

范扬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一门心思盯着薛青澜,那少年却面色不变,朝他微微颔首致意,视线在他身上一掠即走,不曾有片刻停留。

像是素不相识。

闻衡懒得理他,径自带着薛青澜熟门熟路地走入内宅。范扬在门口愣神片刻,不信邪地揉了好几下眼,才醒过神来,赶紧转身追上。

两人被请到正厅奉茶,到了灯下,范扬屏着的一口气才缓缓吐出来。方才光线黯淡,轮廓不甚分明,猛一照面,他险些以为故去多年的阿雀又回来了。如今明晃晃的烛光将薛青澜整个人照得明俊剔透,容色冷淡,眉眼细微处仍有三分熟悉,那令人心悸的神似反倒消失了。

“长得像”这事虽然十分常见,但长得像还出现在闻衡身边,无法不令人多想。范扬知道阿雀之死是闻衡心中一道深刻伤痕,却没想到三年过去,这伤痛非但没有淡褪,反而变本加厉,成了执念。

阿雀去得早,走得时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留下,闻衡无处睹物思人,居然就照着阿雀的模样找了个少年放在了身边。

不管是做法还是心思,都未免有些太过,近乎疯魔了。

仆从斟了热茶上来,薛青澜刚抿了一口,就听范扬状若无意地道:“小薛公子看着颇为面善,总觉得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这话是对着薛青澜说的,眼神却瞥向闻衡。薛青澜将茶盏放到一旁,慢条斯理地答道:“我自小住在宜苏山,还是第一次到湛川城来,却不曾见过范先生。”

范扬假笑:“哦,原来如此,难道是我记岔了?公子觉得呢?”

闻衡十分听不得他这登徒浪子搭讪姑娘似的问话,皱眉道:“我觉得你在替我得罪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少绕弯子。”

范扬百爪挠心,偏偏薛青澜还在那里坐着,他不便当着人家的面说实话,只好干笑道:“呵呵,无事,无事,怪我记性太差,让小薛公子见笑了。”

薛青澜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盏,遮住了微微翘起的唇角。

闻衡莫名其妙地看了范扬一眼,准备一会儿再跟他算账,转头嘱咐薛青澜:“时候不早了,少喝茶,当心晚上睡不着。”又问范扬:“正房收拾出来了么?我今晚在这边住,明日还要回山。”

范扬忙道:“正房和厢房早预备好了,还有公子上回让打的东西也得了,待会儿一并给您送过去?”

“好。”闻衡,“我先带他过去。”

范扬眼睁睁地看着他熟练把薛青澜招过来,偕行离去,月光下两道身影肩挨着肩,没有亲密举动,却莫名给人一种亲密之感。

除了阿雀,这些年里他还没见闻衡肯让谁离他这么近。

范扬思来想去,越发笃定闻衡是思念成疾,得了失心疯。那小薛公子从小生活在山里,年纪又小,哪知道人心叵测,此刻恐怕还毫无知觉,傻乎乎地沉浸在本来属于别人的垂怜体贴里。

他满心唏嘘,命下人多给厢房添些炭,以免冻着贵客,自己则回身去给闻衡拿东西。另一边,“傻乎乎的小薛公子”连厢房的影子都没摸着,直接被闻衡塞进了正房。

小院连着隔壁鹿鸣镖局,闻衡偶尔下山就在这里歇宿,一年大概能来个三四回。他屋中陈设原本不多,今日却多添了一个半人高的熏笼,烤得满室温暖如春。薛青澜洗漱更衣已毕,窝在锦被堆里打呵欠,窗外还有隐隐人语喧嚣传来,如昼花灯却已离他很远很远。

今夜像个绮丽的梦境,无端而起,无端而终。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太多,片时欢愉已是天赐,因此从梦中醒来也是心满意足的。

闻衡见他双眸微阖,似有睡意,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轻声问:“困了?冷不冷?”

薛青澜摇了摇头,小声说:“不冷。”想到什么,忽然又强撑睡眼看向闻衡:“你今晚是不是……”

“什么?”

薛青澜是想问他今晚还会不会和自己一起睡,但这话实在难以启齿,直白隐晦似乎都不太好,正踌躇间,外面忽然传来叩门声,恰好打断了话头,闻衡起身道:“稍等,范扬来了。”

他绕过屏风走向外间,推开房门,范扬被门内暖意扑了一脸,心中纳闷闻衡怎么突然怕冷了,一边递上匣子,一边扯着大嗓门道:“公子,咱们这是在山下,烧的又是好炭,夜里没那么冷,您小心半夜热醒。小薛公子那边……”

闻衡抬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屋中有人,范扬猛然反应过来谁在卧房,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他……”

闻衡不以为意,取走了盒子:“有事等会儿再说,去东堂等我。”

房门在范扬面前无情地关上。他被“闻衡房间藏了个人”这件事砸蒙了,没来得及及时离去,片刻后窗缝里忽然漏出几句细碎低语。习武之人耳力绝佳,他听见薛青澜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困意,尾音懒洋洋的,让人很难把这声音与那个冷若寒星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这是什么?”

闻衡将木匣放在他手中,道:“打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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