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招祸水东引,站在边缘的闻衡瞬间成了新的瞩目焦点。百十来双眼睛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闻衡和他身边的少年。
虽然旁人认不出他是垂星宗的护法,但终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合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耍赖、搂搂抱抱,薛青澜于是在闻衡胸前轻轻一推,压着声音道:“过去罢,那边还等着你主持大局呢。”
闻衡移开手臂,拉着他走进人群,在树下空地盘膝而坐,摆出个讲故事的架势。薛青澜也在他身边坐下,听他道:“此事说来话长,敌人虽然一举擒住了各派高徒,其用意却不在挟持勒索,而是调虎离山之计,想用人质引得各派精锐尽出,趁其内部空虚,分而击之。大内有九大高手,今日在刑城牵制住咱们的是最末一位,余下的那八个,此时恐怕正率兵与各派纠缠。”
这番话细思极恐,众人稍一反刍,不禁毛骨悚然,林中一时寂静无声。
他们原以为囚禁、挟持、劫狱、大火……这些已是险象迭生,九大人与闻衡斗智斗勇,在他们成功逃脱时胜负就已见分晓,却没想到背后竟还藏着这样的惊天阴谋。
百十来人的性命尚且不够,这些人图谋的,乃是颠覆中原武林、彻底清洗江湖势力。
良久,有人喃喃道:“这些人竟然如此歹毒……照这么说,师门岂不是危险了?”
闻衡道:“诸位且放宽心,我早给纯钧各位长辈递了信,还有聂兄和龙少侠从中斡旋,想来各派声气相通,俱已有防备。”
许多人至今还懵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闻衡便将他与聂影从司幽山下一路追踪至刑城、买通送菜夫妇混入大狱等前情从头细细说起。初至刑城那天下午,聂影在小院里给人家帮手干活,闻衡则去药铺里配药。复生丹是庆王府家传的解毒方子,材料珍稀,闻衡花了大价钱才砸出了小小一粒,至于金创药、解毒散之类常见易得的药,怕多了累赘,也只能备下少许,以防不测。
路过木匠铺时,他又进去淘了一把精致丝锯。那木匠铺正对着始月狱大牢,闻衡盯着门匾发呆时忽然想到:敌人将百余人扣押在刑城大狱里,看似行踪隐秘,但实际上只要褚家剑派发现不对,着人向各派报信,几大门派立刻会联手组织营救,到时候刑城必将成为群豪围攻之地,敌人又能讨到什么好?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上午聂影那一番话,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
闻衡心中有了计较。他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必得深入狱中一探究竟,但聂影独自一个在外头替他布置,又难免势单力薄,接应不上。于是当晚他与聂影商议,约定两人进入始月狱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龙境抢出来。此人目光长远、头脑聪明,又是招摇山庄的大师兄,与聂影关系还不错,能帮得上忙,填补闻衡离去的空缺;闻衡则想办法留在狱中,伺机里应外合,试着救出其他被困的同道。
他既有此打算,始月狱中突发的变故,有一半是他顺水推舟做成的,剩下那一半,却是他没想到九大人会给他用上万象蛰罗散,到头来因毒发在狱中昏了一天。好在龙境顺利逃脱,聂影转交给他一封闻衡提前写好的书信,上面提醒他当心调虎离山,甚至写好了破局的大致计划。
论见识才干,龙境不输闻衡,正是他昔日对聂影说过的话给了闻衡启发。而被俘的这些时日里,龙境亲眼目睹九大人的行径,他揣测对方的动机同闻衡的猜想几乎一模一样。二人虽缘悭一面,想法却不谋而合。
闻衡动身前留下两封书信,一封给龙境,另一封则送给远在越影山的廖长星。他一个人牵动了纯钧派、还雁门、招摇山庄三大势力,又有龙境聂影二人在其中帮忙周全,将计就计,令弟子被俘的几大门派故意装出倾巢而出的假象,实则将精锐力量埋伏在暗处,以应对来势汹汹的大内高手。刑城这边,则按照九大人的期望,三大派找了许多外门和执事弟子假扮各派高手,由聂影、龙境二人率领,一路上大造声势,浩浩荡荡地赶来营救。
如此一来,九大人自以为在刑城牵制住了各大门派的高手精锐,实则是被障眼法拖住了脚,落进了三大派联手布置好的陷阱中。
龙境叹道:“岳公子料敌于先、深谋远虑,手腕智计魄力无一不美,我等难望项背,实在是佩服。”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绝难想到这令百余人获救、各家得以保全的的庞大计划,竟出自闻衡一念之间。
此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才能生出这么一颗聪明脑袋?
有人出声追问:“鹿鸣镖局又是怎么回事?”
闻衡朝那个方向投去一瞥,答道:“范总镖头是在下的故交旧识。我入狱后,曾趁夜溜出大狱给他传信,请他赶来襄助。今日用雷火珠炸开大牢、与官兵守卫搏斗,都是鹿鸣镖局的各位朋友出力。”
温长卿恍然明悟,拍着大腿叫道:“你那晚果真不在!我还当是我做梦做痴了,闹了半天,打从一开始你就没被大牢困住!”
他这样说,众人复又朝范扬等人致谢。闻衡却在这空隙里扭头看向薛青澜,眸光含笑,意甚爱重:“更该多谢咱们薛护法,要不是你那安平当铺的谢三掌柜,我也叫不来这么多帮手。”
《凌霄真经》有一章专讲如何通过周天行功逼出体内毒素,闻衡醒来之后,凭着一股先天真气将体内余毒化去,当夜便恢复如初。他用怀中藏的钢丝锯子锯断了囚室铁栏,趁夜黑无人发现,悄悄地溜出始月狱外,连夜找到安平当铺,借薛青澜的路子给范扬传信,叫他即刻带人前来接应。
范扬是他安排下的另一步棋,需要避人耳目,却不怕薛青澜知道。只不过闻衡原以为薛青澜看过那些书信安排,自当放心,不曾想还是惊动了他。薛青澜竟为此放下了垂星宗的事务,千里迢迢地亲自跑来刑城。
薛青澜撇嘴道:“你我之间还提这个做什么?说些正事,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打发他们各回各家,这么扎堆聚在城外,小心一会儿敌人休整好了再杀过来,你们带着一堆老弱病残,躲都没地方躲去。”
闻衡点头笑道:“小薛公子教训得是。”便请龙境、聂影、温长卿及范扬一道过来,叮嘱道:“这里离刑城太近,追兵转瞬便至,恐怕夜长梦多,我对这些门派不熟悉,有劳兄长们主持局面,抓紧分派人手,尽快安排他们回程。”又对范扬道:“且从镖局借些人马,沿途护送,免得再出岔子。”
几人议定,各自分头行事。闻衡扶着树干起身,薛青澜扑了扑身上沾的碎草叶,问他:“你呢?接下来是随他们回纯钧派,还是有别的打算?”
闻衡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向遥远的东方天际,却是答非所问:“青澜,这里离京城,只有半日的路程。”
第64章 进京
薛青澜道:“你要去京城。”
这话不是疑问, 而是直白笃定地陈述。闻衡点头,又问他:“你放下垂星宗赶过来,如今此间事了,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薛青澜闻言深深蹙眉, 想也不想便答:“我跟着你。”
“你都不问我做什么, 就要跟着我,万一让你陪我去闯龙潭虎穴呢?”闻衡注目凝视着他,低声道,“再说之前在客栈不是跑得挺快么, 怎么这回又不跑了?”
薛青澜就知道上次的事肯定要被闻衡拿来数落,倒也不如何心虚害怕。他对旁人都没有这种底气, 偏仗着闻衡疼他, 近乎无理取闹一般道:“不管。我要去,龙潭虎穴也要去。”
闻衡差点没绷住笑出声,好悬忍住了, 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好好说话,别耍无赖。”
薛青澜扬着头,声音却放得极低:“你要去禁宫取纯钧剑,孤身一人太危险了,我帮不上什么大忙, 总能在旁边照应你。这跟上次不一样, 衡哥,你就是执意要赶我走,我也一定会跟过去。”
闻衡与薛青澜站得近,个子又高,只消微微垂头就能看清身前人的面容。薛青澜那张脸被人仔细修饰过,脸型眉眼都有变化, 原本肤色看不大出来,可眼底疲倦的青黑和血丝却遮不住。穆州与天守相去千里,他得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地赶路,才能在今日及时赶到——就为了亲眼看一看闻衡的安危。
这样的一个人,别说是硬着心肠把他赶走,就是放在眼皮底下寸步不离地陪着,都觉得不够精心。
“好,那就跟着我。”闻衡叹了一声,目光是那种拿他没什么办法的无奈温柔,连句重话也不忍心说,只抬手在他眉心上揉了一揉,道:“小小年纪,少这么皱眉头,也不怕老得快。”
他的指尖有一点温热,顺着眉头熨到了心头,刹那间令薛青澜全身战栗,升起一股熟悉而奇怪的心慌,就像……就像那天在司幽山上,承露台边的古树枝叶里,他被这个人牢牢抱在怀中,透过朦胧泪眼,忽然看见了他离得极近的面容。
只是碰一碰、抱一抱,他们连比这更亲密的同床共枕都经历过,怎么那时候全无杂念,现在反倒心猿不定、意马四驰起来了呢?
而他明明这么慌乱,却从未想过躲开闻衡。这个人对他的意义,早已远非一句“旧友故交”所能概括。
“怎么傻了?”闻衡见他怔怔出神不说话,眼中茫然似蒙着一层水雾,不由得失笑,问道:“是不是累了?”
薛青澜被他唤得一激灵,回神道:“嗯?什么?”
“我说,你多久没合眼了?困得整个人都木呆呆的。”闻衡抬眼朝人堆里一望,恰好对上一个褚家弟子看过来的视线,两人目光交错,俱是微微一怔。闻衡觉得那人面容有些眼熟,却记不起在哪里曾见过,对方很快转过脸去,他也收回目光,对薛青澜道:“在这儿略等一等我。”
他转身朝范扬走去,两人交谈几句,范扬招手找来一个镖师,打发人去牵了两匹马来。闻衡同温长卿等人交代一声,便与薛青澜一人一骑,跃马扬鞭,朝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至黄昏时两人方到京城,自西面毓胜门入,沿着大街找了家客栈住下。薛青澜这几天拢共睡了不到五个时辰,吃饭时困得几乎握不住筷子,疲倦得可怜。闻衡看不得他难受强撑,早早打发他去睡下,自己则在隔壁屋子里安顿下来,盘膝在榻上调息入定。
此前的毒伤还剩了个尾巴没好利索,今日跟九大人动手时又被牵扯,伤势有复发的苗头,需得及时疗伤。过两天入宫盗剑,不容半点闪失,万一遭遇内卫,免不了一场恶战,到时候不光得赔上自己,还要连累薛青澜。
好在他的凌霄真经已练得纯熟,又有先天真气辅助,运功一个时辰,胸口便觉松快,体内暗伤痊愈大半,待又一个时辰过去,闻衡的内力已恢复了八/九成。经此一番淬炼,他的气海比之前拓宽不少,真气运转也更圆融流畅,自己隐约觉得不独武功,连心境亦有所提升,又窥见了一层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