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道:“跟年纪有什么相干?小时候都不怕,长大了反倒怕了,我还能把你怎么着么?去拿个枕头过来。”
薛青澜拗不过他,到底存着一点私心,便依言而为,将隔壁一床枕头被子抱来。没过多久,伙计又上楼送了一回热水,两人洗漱方罢,先后上床安寝。薛青澜在里,闻衡在外,合盖一床棉被,还是以前在越影山小院里的睡法。
闻衡右臂带伤,仅用左手搂着他,体温透过单衣蔓延开来,很快把被窝烘得暖热。一时间帘外烛影摇曳,窗外雨声淅沥,枕边呼吸悠长,满室都是柔软如绸缎的安宁。夜色里终于不再潜伏着噬人的野兽,慵倦地笼罩下来。
薛青澜侧对着闻衡,偷偷将眼皮撑开一道缝隙,在昏暗光影里看到他的隐约轮廓。闻衡是个修眉凤目、高鼻菱唇的长相,轮廓线条太锋利,因此面无表情时格外冷峻,睡着了也显得很不好亲近,但薛青澜一想起他来,脑海中却总是先浮现出这个人垂眸注目时的温和神情——除了闻衡,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样的厚重而宁静的温柔。
可他对闻衡而言算什么呢?
薛青澜重新合上眼睛,微不可查地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那动静小得几近于无声,闻衡搭在他腰上的手却不紧不慢地拍了两下,像哄闹觉的孩子,闭着眼问:“趁我睡觉偷看我就罢了,叹气是什么意思?我哪里长得让薛公子不满意了?”
薛青澜被他蹭到了痒痒肉,当即破功而笑,向他这边滚来。闻衡将他往怀里搂了搂,半睁开眼睨着他:“这会儿又闹腾起来,还不睡?”
薛青澜倚着他的肩头,懒懒道:“方才走了困,现下睡不着。”
闻衡叹道:“也太娇贵了,睡个觉抱着都不行,还得想法子哄。说罢,想要我怎么办?”
薛青澜想了想,因为从没被人哄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只道:“还像小时候那样,衡哥,你随便说几句话。”
“说什么?”
“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闻衡低笑一声,道:“我正想刑城的事,说出来只怕你就烦得不想睡了,要么给你背一段内功心法?这个见效必定快。”
薛青澜拿脑门撞他的肩膀:“不听!”
他能用多大力气,闻衡像被小猫软绵绵地拍了一爪子,笑得胸腔颤动:“睡不着就打算把自己磕晕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办法,就怕明日脑门上顶个鸡蛋大的包,不好出门见人。”
他挤兑起人来也很有一套,薛青澜还不上嘴,就在被子下轻轻踢他。说来也奇怪,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没过多久,困意便油然而生,飞速占据了他的心神,闻衡这边还说着话,那边薛青澜怕光似地侧身埋首在他肩窝里,已是沉沉欲睡。
闻衡话音刚一停,他似有所觉,迷迷糊糊地问:“衡哥?”
闻衡替他拉高了被子,轻缓地应道:“在呢。”
薛青澜遍身被暖热包裹,困得连眼都睁不开,仍坚持着含混不清地呓语:“你不要走……”
“好,不走。”闻衡低头,鼻尖在他发顶轻轻碰了一下,极其克制眷恋,“我陪着你呢,睡罢。”
第66章 新睡
这一梦沉酣绵长, 薛青澜足足睡了六个时辰,一直到中午才醒。这期间他的全身始终松弛而和暖,过去那些痉挛僵痛的记忆像是终于远去的梦魇, 哪怕他沉睡着, 心里也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当他清醒过来时, 还没睁眼就感觉到一股温纯的内息在周身经脉里游走,闻衡一手搂着他,一手握着他的手慢慢运功,引导真气在体内巡行, 不知道已持续了多久。两人上身依偎在一处,被子下双腿交缠, 犹如双鸳新睡起, 连衣襟上体温都浸染得一模一样,可见亲近到了什么地步。
薛青澜只稍微一动,便被闻衡发觉了:“醒了?睡得还好?有没有哪里难受?”
他整个人如浸泡在温水里, 被懒洋洋的睡意环绕,连话都不愿开口说,嗯嗯哼哼了两声权当回答。
“又撒娇。”闻衡十分顺手地将他睡乱的长发拨到枕边,在耳边温声笑问,“还吃不吃饭了?”
薛青澜少年时被他当孩子宠, 原以为长大了就要被世俗规矩一层层束缚住, 再想亲近也得学会收敛,却没想到这份疼爱只有更重,从未因隔年不见而减少一分。他能在万众瞩目的论剑大会上现身相见,也能在黑夜里敞开怀抱,给他一个温暖安眠的栖息之所。
“几时了?”
闻衡道:“还好意思问,已经睡过了中饭。”
薛青澜闻言不由得怔了一怔:“我竟睡了这么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闻衡想也知道他睡得不错, 早晨他先醒来时左臂被压麻了,他稍微摆弄了一下薛青澜、换了个姿势他都没醒,看样子是疲倦极了。
四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些天又奔波劳累,薛青澜虽然不说,闻衡也能大致猜到。清晨时他看着薛青澜的睡颜,半边身子麻得没有知觉,却想起古代哀帝与董贤的故事,暗叹断一片袖子算什么本事,为了怀里这个祖宗,他迟早要断一条手臂。
“能吃能睡是好事,”闻衡一本正经地道,“我一个现成的暖炉摆在这,又软又不要钱,正该抱着多睡一会儿,不然岂不是亏了。”
此言一出,薛青澜蓦然笑倒在他身上,缓了一会儿,瞌睡彻底醒了,他便从闻衡怀里滚出来,坐在被子里替他按摩左臂,“只顾着问我,倒是你,昨夜被我压得没睡好吧?”
“你才几两重,哪儿就能压死人了?再说我也不像你这么缺觉。”闻衡不甚在意,活动着肩膀,“昨天右手不方便,往后能换过手来就好了。”
薛青澜衣袖随着动作被扯上去一截,清瘦腕上戴着两只精巧银镯,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变色,依旧光洁如新,可知是时常擦拭保养的缘故。闻衡背靠床头,随手拨了一下镯子上的白玉珊瑚拼花,忽然问道:“青澜,这些年里,你都是这么过来的?”
薛青澜:“嗯?”
闻衡犹记得当年他为薛青澜戴上这一对银镯时,他的手比现在还小一点,也没有这么多伤疤茧痕。过去的岁月终究是过去了,错过的也终究是一片空白。有些改变,不是他不听不看,就能当做不存在过、没发生过。
闻衡目光沉沉,声音却很轻,像是怕惊吓着谁:“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没想过找些别的人来试一试吗?”
薛青澜手下动作一滞,垂着头想了很久,才惜字如金地挤出一句话:“别人不行。”
“别人不行,猫猫狗狗也不行么?”闻衡光是看他都觉得心疼,“有个活物在旁边暖着,你起码能睡个安稳觉。”
薛青澜却不说话了,只是摇了摇头。
动物受不了他身上的寒意,他也不能接受除了闻衡以外的任何男男女女近身。垂星宗风气不正,欺男霸女是寻常事,连陆红衣都豢养了好几个男宠,唯独他在无数个漫长黑夜里怀抱着冰冷,固执地等待,宁可葬身于无边寒冬,也不肯让自己的心妥协哪怕一刻。
薛青澜肩上只挂着一层白单衣,交叠领口下是清晰长直的锁骨,乌黑长发流水一般披泻下来,分明是个明珠美玉一般的人物,合该被繁华拥簇,却生生将自己活成了绝境风雪,如果等的人永远不来,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向红尘投来一瞥。
“独一无二”这个词的分量太重了,任谁乍闻此语,都得掂量一下能不能接得住。薛青澜见闻衡默然不语,还当是自己冒失,叫他为难了,勉强收拾起心绪,岔开话头,道:“不说这个,衡哥,咱们下去吃饭——”
闻衡忽然按住他的肩,矫健的像头豹子,猛地翻身将薛青澜压在床榻里侧,长发垂落下来,与他的青丝在枕边纠缠:“就只认我一个,是么?”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暧昧异常,薛青澜脸颊发烧,不想再在这引人遐思的话题上多做纠缠,以免徒增烦扰,于是微微侧头避过,闻衡却强势地捏着下巴将他的脸扳回来,不依不饶地道:“不许躲。是不是?”
薛青澜挣不开他,也懒得挣脱,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破罐破摔地“嗯”了一声。
反正他早已弥足深陷,遮掩也是枉然,又何必非要装出个纸糊的强硬之状呢?
正如此这般地想着,额上忽然一沉,却是闻衡俯下身来,与他额头相抵,两人鼻尖一触即分,像一个浅尝辄止的轻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