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毕生的追求只是记账管家,当初就该安分地留下山下,做个求田问舍的普通商人,又何必在山上清苦严苛地度过如许岁月?
宝剑蒙尘,尚有重见天日之时,可丹心蒙尘,还有谁能替他拂拭?
闻衡都走出去好几步了,才发现廖长星没有跟上,回头一见他在怔怔出神,不由奇道:“师兄?”
廖长星应了一声,抬步向他走来,那语气竟带着一点久违的轻松:“没什么,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闻衡不爱追问,但见他好似忽然卸下了重重枷锁,眉眼间一扫先前颓唐阴郁之相,也知道想开了是一件好事,遂玩笑道:“师兄可要跟紧了,待会儿万一掌门见怪,还得指望你救我一命。”
廖长星与他一道出门,向临秋峰走去,随口宽慰道:“看在你救了纯钧派的份上,掌门如今当敬你三分,只要你不把临秋峰掀个底朝天,想必掌门都能宽恕,不会对你太不客气。”
闻衡干笑一声,讪讪地道:“师兄真看得起我……我怎么可能掀得动临秋峰呢?”
除非临秋峰底下本来就是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最后一句后面应该接个“略略略”
连熬三天夜,实在挺不住了,这次先更三章,下周再努努力。
第76章 还剑
出了客院, 走到玉泉峰下山的路口,闻衡对廖长星道:“师兄,劳你先去临秋峰藏剑阁等候, 替我稳住掌门和诸位长老, 我去去就来。”
廖长星疑道:“怎么, 你要找的人不在临秋峰么?”
闻衡笑道:“这位老前辈性情古怪,不爱见生人,我还是独自去找他比较好,免得惹他老人家不快。”
廖长星想了想, 说道:“也好,横竖是他们有求于你, 我替你顶上一时半刻应当不难。”他瞥了闻衡一眼, 似乎有话要说,临到嘴边又咽下了回去,只道:“快去罢。”
闻衡便回身往后山方向走去。这些年后山没什么大变化, 一草一木仍是熟悉的景色。闻沿着林中道路衡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玉泉峰与临秋峰交界处,禁地界碑一如当年,杀气腾腾地屹立在原地,再一抬眼,便可望见临秋峰山顶上隐约飞檐, 那里正是昔日珍藏纯钧剑的藏剑阁。
他信步走入树林深处, 很快寻见自己要找的地方。那块堵住洞口的巨石如今已爬满青苔,与周遭景致和谐地融为一体。闻衡飞起一脚,踢开石头,只觉一股幽凉的冷风擦着面颊拂过,带着地底特有的淡淡霉味,他便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这回再无阻隔,径直落入地宫密道之中。
闻衡用的还是老法子,估摸着快要到底时,举手朝地面挥出一掌,借此缓冲,稳稳地落在地上,衣摆带起的风吹得尘土四散。他擦着了火折子,一朵明黄焰火闪烁,照亮了身前一方墙壁,上面刻满了稀奇古怪的字迹和图画。闻衡知道这些东西看不得,正要移开视线,目光无意间掠过墙壁,视线忽然微微一凝,定在左手边一片字迹上。
许是小时候被他父王按着头学写字的后遗症,闻衡对字迹格外敏感,这一大片弯弯绕绕的文字怎么看怎么眼熟,他必定曾在哪里见过,但这么猛地一想,又很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飘忽灵光。
他对着墙壁愣了好一阵神,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是自己想事情入神,不是叫那些古怪字画魇了去,想抽身也容易。闻衡心道:“正事要紧,还是先去交还纯钧剑,左右这些字我已经记下,日后再慢慢参详不迟。”
他这样想着,下意识回手摸了摸背上的纯钧剑。就在这一刻,恍如一道闪电从天直降,劈散了灵台迷雾,叫那冰凉坚硬的铁剑一激,闻衡蓦地抓住了谜团的线头。
他飞速卸下背上长条包袱,解开布条,抖出纯钧剑来,火光之下,剑上金文反射着点点微光,那笔势宛转曲折,可不正跟墙上字迹如出一辙!
闻衡霍然起身,举着火折飞快浏览满墙密文,竟真叫他在角落里找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字迹。
他拇指摩挲着两个凹凸不平的文字,那模样活脱脱像是在墙前入定,可只有闻衡自己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想起顾垂芳曾说过,祖师爷正是循着纯钧剑找到越影山的地宫,无独有偶,薛青澜也说过,垂星宗西极湖下也有一座地宫和一把同样材质的奉月剑。
既然宝剑与地宫是同一时代的造物,且往往相伴出现,那么拥粹斋供奉那把“玄渊”宝剑,对应的该是哪一座地宫?
三把宝剑,三座地宫,这世上会不会还有深埋地底,尚未现世的其他地宫?这些地宫究竟是何人所造,又有什么用处?最重要的是,纯钧剑和玄渊剑为什么会被收藏在宫中?朝廷知不知道宝剑与地宫的关联?聂竺当年潜入纯钧派盗剑,究竟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还是另有隐情,背后有人指使他这么做的?
而这背后的秘密,与朝廷如今对中原武林的忌惮态度,是否也存在着某种关系?
他脑子转得飞快,一时间无数零碎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闯宫当夜每一个片段、九大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他拎出来,逐字逐句地重新审视。
“你学过凌霄真经,又有乌金令牌,却不知道纯钧剑的来历用途,甚至不知道它还有同类剑器,你到底是不是步虚宫弟子?”
步虚宫?
对了,他当时还纳闷过,纯钧剑是纯钧派的镇派之宝,为什么九大人却拿乌金令牌和步虚宫来问他,这三者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等等!
闻衡脸色遽然一变,伸手入怀,摸出了那块宿游风留给他的步虚宫玄冥楼主令。
乌金令牌入手分量颇沉,闻衡虽一直随身带着,却一直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它。此刻他左手纯钧剑,右手乌金令,忽而从那沉甸甸的手感中找到了共同之处,拿起来细看,果然见那乌铁都是一般的黑中泛着金沙,如夜空中缀满细碎星子,触手却又极冰冷坚固,二物相撞,声如击玉敲金。令牌上浮雕的字迹,同纯钧剑铭文和这满壁的石刻文字,无论是笔画还是结构都十分相仿,必然是同出一脉。
宿游风将这块令牌赠送给他时曾说过,这是步虚宫沿用多年的文字,在中原早已失传,只在昆仑山上还在使用。
所以……这些地宫的建造者,其实是昆仑步虚宫?
可是这样庞大的地宫势必然要耗费数不清人力财力,更别说那些珍贵的武功秘笈,一个越影山地宫就养活了整个纯钧派。步虚宫既有偌大的能耐,早该一统中原武林,又为什么要在昆仑山上隐世不出,甚至连江湖中都没有几句关于这个门派的传言呢?
想到宿游风,闻衡顺势又想起了他的死对头,大内高手之首冯抱一正出身于昆仑步虚宫,九大人那模样似乎是知道内情的,那么冯抱一只会比他更清楚,所以拥粹斋收藏的两把古剑,是不是与他有脱不开干系?
繁复谜团像被一根细线牵着,扯住一头,便牵出一连串的疑问。闻衡在脑海里将九大人当夜说过的话来回复盘了好几遍,眉心越拧越紧,最后停在了他问及庆王之死时,九大人的回答。
他说庆王是在拥粹斋桂花树下,被内卫用玄渊剑一剑穿心。
为什么是拥粹斋?
他当时被震惊冲昏了头脑,光顾着仇恨内卫和皇帝,竟然一直忽略了这个诡异的细节——拥粹斋地处西宫深处,临近内苑,既非平日召见群臣的宫殿,也不是天子日常起居之所,一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小小书斋,皇帝为什么会选在那里对庆王动手?
庆王少年时与众皇子一道随宫中武师学习拳脚,修习的是正宗的《天河宝卷》,年少时曾微服出京游历江湖,与柳飞霜一见倾心,结缘定情,夫妇二人成亲后不久便共赴北地战场,此后只在京城与边境间往来,再没有涉足过江湖事,可以说是与纯钧派和步虚宫毫无交集,完全搭不上边。
如果不是此番际遇,闻衡就是想破头也不会把庆王之死与江湖事联系起来,恐怕一辈子都发现不了其中蹊跷。
地宫里潮湿阴凉,外头是炎炎夏日,待在这里应当让人觉得舒爽才是,可闻衡只是站着不动,脊背上就爬满了冷汗,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深入骨髓的森寒。
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自以为终于有能力掌握全局,操纵人心,可此时却突然发现,他其实对真相一无所知,甚至他蹚出来的那条路,也有可能是被人提着线,如无知无觉的木偶傀儡一般走过的既定轨迹。
漆黑空旷的石洞里容易让人忘记时间,闻衡怔立良久,思绪翻涌,直到火折子烧去大半,热意传到了手指上,才将他烫得一激灵惊醒过来,意识到不能再沉湎于此,还有人在山顶上等着他。
闻衡将乌金令牌收回怀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墙壁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硬下心来,转身走入前方漆黑地道中。
到得地宫中央时,恰好火折燃尽,但见天顶一束光线从洞中照进来。昏暗之中,高台上人影独坐,凭闻衡目力,竟看不出他是死是活,还有没有呼吸起伏。
闻衡刻意放重了脚步,走到台前,双膝跪地,将纯钧剑高高举起,朗声道:“顾太师叔在上,晚辈奉太师叔钧命,已将纯钧剑取回,请太师叔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