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 第108章

七年前,冯抱一的手中或许已经有一把“玄渊剑”了。

由于纯钧剑是真的,所以他深信不疑,“玄渊剑”当然也是真的。可是等到褚家剑派拿出了真正的玄渊剑,冯抱一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都被一个人骗了。

这个日期很可能并不是巧合。

七年前,真假双剑的事情败露,最先被追究的一定是编造谎言的人;同样是在七年前,他的父亲、当今皇帝的胞弟、庆王闻克桢,因为“欺君罔上”而被冯抱一用玄渊剑诛杀于拥粹斋。

或许当年其实有几个人分别去寻找这三把宝剑,所以找来的剑中,纯钧是真的,玄渊是假的;又或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当年聂竺亏欠纯钧派的,要由他唯一的骨血亲手补回。

第97章 梦魂

闻衡是个非常聪慧的人物, 从小到大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点。他长于推断分析,要是当年庆王府不曾生变,说不定如今早已入朝, 正在大理寺混得风生水起。

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像现在这样, 怀疑自己是太累了脑袋出了问题, 或是一时突发了失心疯。

闻克桢怎么可能会是聂竺?

时间过去太久,许多年少时的记忆都已模糊,可闻衡一直清楚地记得闻克桢是个宽和慈爱的父亲,他的母亲、亲朋故旧、乃至家中的侍卫仆从, 都对他尊敬有加,夸他磊落正直, “亦狂亦侠亦温文”。更何况他是先帝亲子、今上胞弟, 这样一位天潢贵胄,除了当今皇帝没人支使得动他,他怎么可能甘愿隐姓埋名, 处心积虑地混进武林门派,只为了去偷一把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古剑?

可如果不是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又是从何而来?他的死为什么会与冯抱一和玄渊剑扯上关系?

闻衡怔怔地出了许久的神,越想越觉得心凉,直到薛青澜搭在他腕上的手滑落下去, 闻衡才蓦然回神, 惊觉原来不是他“如坠冰窟”,而是薛青澜周身冰凉,面色苍白如雪,人已失去了知觉。

闻衡忙将薛青澜抱起来,单掌抵着他背后送入一股精纯真气。待得他身体渐渐回温,闻衡高悬在喉咙口的心方落回肚子里, 暗自悔道:“青澜的伤势正在紧要关头,我却在这时候分心,险些耽误了他。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查清真相,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治好他的伤,切不可再想东想西。”

闻衡既是内疚于一时不察,也是要藉此让自己专心一事,不再因那些猜测而混乱动摇。他将薛青澜扶回床榻上,下楼朝客店伙计要了热水,随便用了些饭菜充饥。饭毕回房,他先拧了手巾替薛青澜擦去身上血污,自己随后洗漱一番,在床榻另一侧躺下,拉过被子将二人盖住。

薛青澜身上还是隐隐发寒,闻衡怕牵扯到他胸口的伤,不敢搂得太紧,于是侧身扣着他一只手,以备半夜寒气发作好及时察知。他连日奔波,劳心劳力,此刻疲倦如潮水涌上,很快便就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闻衡白天被褚家剑派的事闹腾得心烦意乱,虽再三告诫自己不要乱想,睡着了果然还是做噩梦,一时梦到是双亲惨死在自己面前,一时又恍然身在逃亡路上,隆冬大雪,冰寒彻骨,范扬负伤跪在他面前,而远处却隐约透着冲天火光……他胸口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痛楚,猛一激灵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握紧了手掌,但觉触手冰冷,是薛青澜的寒气又压不住了。

他体内痼疾一到深夜就发作得厉害,闻衡索性不再起身,只扳着薛青澜的肩让他翻身朝向自己,伸手将人一搂,掌心自然落在背心处。他一边输真气一边暗自盘算:这小镇中缺医少药,客栈每日人来人往,内伤又最忌外人搅扰,明日还是应当找个清静地方,做好长时间住下来的准备。

正考虑着,怀中人忽然挣动几下,闻衡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稍稍松开怀抱,却不想薛青澜反而像个畏寒的小动物一样往他怀抱深处钻,许是睡懵了,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兄”。

看样子这是梦到了四年前越影山上的往事,闻衡不由得心头一软,搂着他温声应道:“嗯,我在。”

薛青澜抓着他衣袖,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揣进他衣襟里,喃喃道:“冷……”

“不怕,”闻衡摸了摸他散在背后的柔软长发,耐心地哄道,“师兄抱着你,一会儿就不冷了,睡罢。”

薛青澜从小到大都是那么好哄,闻衡侧身搂着他,揉猫一样慢慢顺着他的后背,顺了几十下,他就舒展开四肢,再度沉入深眠之中。

然而许是前日里说话太多耗损了精神,再加上体内寒气发作次数变多,次日薛青澜伤势未见好转,反而有加重之势,天明时竟发起热来。闻衡一早叫店伙计雇了辆车,载他们到几十里外的武宁城去,刚行出小镇没多久,外面天色转阴,远方闷雷隐隐,片刻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薛青澜烧得浑身骨头疼,胸口窒闷难言,四肢连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昏昏沉沉地被闻衡抱在怀里,只觉得自己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像在雪地里冻挺了又被扔进烈火中炙烤,他这些年被体内寒气锻炼得忍耐力极强,却也捱不住这种折磨,恨不得即刻挣脱这副沉重躯壳,免得继续受病痛煎熬;然而心中又仿佛有根线始终牵着他的灵魂,叫他犹有不舍,不忍即刻便脱身而去。

闻衡见他不断地动来动去,连晕都晕不安生,嘴唇是白的,脸颊却烧出飞红的血色,那皱眉苦忍的模样仿佛是直接在他心上扎了一刀,叫他痛彻寒彻,却只能束手在旁眼睁睁地看着,连替他分担一点病痛也不能够。

他本想干脆点了薛青澜的睡穴,使他免受这一时之苦,又怕事有万一,影响他及时发现问题,只能不断地耗费内力替薛青澜压制上泛的寒气。就这样忧心如焚地过了不知多久,薛青澜好像略微清醒了一些,双目似睁非睁,在闻衡怀里仰头看着他,目光因高热而显得朦朦胧胧的。闻衡还当他是哪里不舒服,以手背贴了贴他滚热的额头,轻声问:“怎么了?”

马车摇摇晃晃,薛青澜耳边都是风雨声,乍一听仿佛身处旷野之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声音甚小,闻衡得稍稍躬身低头才能听清楚,答道:“是去武宁城。乖,等咱们安顿下来,就开始为你治伤。”

他本以为薛青澜此刻神智清醒,孰料话音未落,薛青澜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股力气,竟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惊慌道:“别去!”

这一声又哑又急,而他的神色中甚至带着一种少见的凄厉,闻衡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别急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薛青澜死死地揪着他的衣服,纵然声气微弱,却仍能听出一点明显的、哀求般的哭腔:“别去汝宁……危险……”

闻衡道:“不是汝宁,是武宁——”

他蓦地住了口。

无数走马灯一般的前因旧事、种种他留意或未曾留意的细节、埋藏在心底的疑惑和不敢触碰的遗恨……万千碎片在这一刻终于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七年前晦暗的雪夜与七年后的今天逐渐重合,破开迷雾的呼喊从回忆一端远远传来,变成了此刻他胸膛中几乎脱缰的疯狂心跳。

闻衡一开口,声音已颤抖得近乎失态,他像是怕惊碎了谁的美梦,轻而又轻地试探着叫他:“阿雀?”

而薛青澜犹然深陷梦中,用他一直以来不曾改易的回答,贴着闻衡耳畔喃喃道:“公子……你不要怕。”

我一定会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一气搞定表白定情掉马~

第98章 枣树

古代传说中有一种幻术叫做“障眼法”, 能令一个人或一件物变化成另外一种模样,足能以假乱真,可一旦被叫破看穿, 就会立刻恢复成本来面貌。闻衡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薛青澜的障眼法, 他从前有多么疑惑, 现在就有多么恍然,那些被他无意抓住又轻易溜走的细节,分明是揭开整张遮眼布的线索,而他却一再错失机会, 直到被神志不清的薛青澜亲自点醒,才终于拨开了雾障。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闻衡凝视着他的面容, 掌心拂过不安颤动的眼睫, 巨大震惊散去之后,是一片难以言说的萧索。他怔怔地心想,“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薛青澜昏沉了数日, 期间偶尔清醒,但都非常短暂,像是睡梦中被魇住了,眼皮也抬不起来,只能感觉到闻衡耐心地将米汤和药汤一口一口渡过来。有时身体突然发起冷, 会有一股温热暖流从后心涌入, 替他镇压作乱的寒气。不知闻衡用了什么法子,他体内阴寒发作频率越来越低,而原本孱弱的真气积存下来,如水退后露出河底岩石。暗伤和干涸的经脉起先是被闻衡强劲温厚的内力温养着,后来他自己的内力开始运转,渐渐找回了对四肢百骸的控制, 终于在某一天清醒过来,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他醒来时恰是深夜,闻衡刚要熄灯睡下,被他一声“衡哥”惊得手抖,指风居然弹歪了,那蜡烛的光焰剧烈一晃,却并未就此熄灭。薛青澜只觉眼前一花,便看见他俯下身来,长发流水一般从肩头披泻至胸前,昏黄烛火给他的眉目镀了一层柔和光晕,好似一幅隔世经年的古画。

“醒了?感觉怎么样?”

薛青澜虽还是虚弱,但内伤渐愈,比刚受伤时好了很多,伸出手要他扶着坐起来,问道:“这是哪里?”

他环顾四周,只见房间甚大,陈设却陌生,自己躺在床榻纱帐之中,穿着干净的白单中衣,身上搭着一条柔软锦被,旁边还摆着另一枚枕头。屋里弥漫着淡淡药气,但因为闻衡睡在他身边的缘故,帐中有股若有若无的青竹香缭绕不散,像是他无言的陪伴。

“我在武宁城赁了一座小院子。”闻衡观察着他的神色,见薛青澜并无触动,大概是忘了自己在马车中的梦呓,“你睡了将近五天,今日看着气色好些,是不是伤势有起色了?胸口还痛么?”

薛青澜低头拨开衣襟,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见那乌紫掌印颜色淡褪,只剩一层蒙蒙的灰痕,摇头道:“不痛,我好多了,衡哥,多谢你。”

若在平常,闻衡必然会叫他把这个谢字当场吃回去,但今日他听完这句话,居然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沉吟片刻,方问道:“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粥垫一垫饥。”

薛青澜忙道:“我不饿,大晚上的别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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