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细细的哼声,是默认,是不屑与他交流,也是“要打要杀随你便”的缩减式发言。
这么一打量,小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们好歹也是坐在一处喝过茶聊过天的,你难道没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为什么要杀你?对你有没有感情?”烛火映着彤妃的脸,冰雕似的冷而硬,一点不领情,“事到如今,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呢?”小皇帝看着这张从未有机会认真审视的面容,像是想从中找到什么熟悉的神色一般,“你知道朕的心很软。”
“哈哈哈哈哈……”彤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发出了清冷的银铃似的笑声,将目光挪到地上。
地上一堆能顷刻间置人于死地的玩意儿,胡谦从她身上搜出来后,基本都丢得远远的,这其中还夹杂了她头上的簪子等能扎人勒人的首饰。
小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依旧是神色平静:“朕待你不薄,就算你来杀朕,总不是仇杀,对不对?”
彤妃脸上的笑意褪尽了,神情中依旧带着嘲讽:“唐棣,生于皇室,你就不该有这样的念想。皇室中人,国仇家恨总是牵系在一起的。单是你们太鸿欺压乌赞,导致我父王气得吐血身亡,就足够我恨你了。”
小皇帝盯着她的眼睛,不愿意相信她的说辞:“可据朕所知,你的父王待你并不怎么好。”
彤妃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呵,待我好的,不也死在宫里了吗?”“你是说代替你死在大火里的那位宫人吗?”小皇帝说,“她和你眉眼很像,朕记得,她好像是叫薄奚……是吗?”
“当然像。她为了保护我,时常扮作我,从我来到太鸿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如此。”彤妃面无表情地将脸转向小皇帝,眼眶却是红了一圈,“怎么样,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
她这模样令小皇帝看着眼熟,片刻后他忽有所悟——原来秋露苑门口哭哭啼啼的那个宫人,才是眼前的这位彤妃。
小皇帝蹙着眉头:“朕不是赶尽杀绝的人,要神女死的是乌赞,不是朕,你没道理怨朕。”
彤妃嗤笑一声:“没道理吗?最近慎刑司里头可是惨叫连天,不要说得像你的手很干净一样。”
小皇帝听了这话,没有做出反驳。
如果手上沾了血就算是不干净的话,那他在太子陵的时候就已经不干净了。但是干不干净的,他觉得是没法儿下定论的,很多事他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干,况且他也没有虐杀他人的瘾。可拿这个理由去和彤妃争辩,又委实没有必要。
“行了,有空说这些,不如让我做个明白鬼。”彤妃打量了他一眼,侧身倚靠在桌沿上,“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觉我还活着的?”
“在朕听闻你们乌赞关于女子戴面纱的礼俗的时候。”
“哦?”
“沈言川告诉朕,在乌赞,未出阁的姑娘才会戴面纱。那个时候,朕就对你戴面纱一事起了疑心,因为你向来是恪守乌赞礼俗,在服饰上都不肯变通的。”
“牵强,我不曾将你当成丈夫,我们也未行敦伦,有摘面纱的必要吗?”
小皇帝点头:“如果是这样,中刀后被除去面纱的你,在同朕说话的时候也该像刚才那样,将脸略略侧过去避嫌。”
彤妃垂下眼帘,口气不善:“命都要没了,谁还记得避嫌。”
“这点只是引朕起疑,重要的问题是在薄奚死前对朕说的话里。”小皇帝眯起眼睛回忆,“虽然她提前告诉朕你们和北朔有勾结,但她说这话时,你们都已经准备动作了,等奏报递上来,朕处理也晚了。加上后来她身亡,乌赞直接起兵,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那她到底为什么费了老大力气去说这番毫无意义的话?说的时候还从头至尾将脸正对着朕?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要朕相信,躺在床上的她就是彤妃。在胸前戴一枚金铃,也是这个意图……不然谁重伤在身还戴首饰?”彤妃听了,无谓地一耸肩:“就这?”
“还有毒蜂。”小皇帝继续分析,“乌赞天气炎热,毒虫颇多,所以除了冬日,其余三季的衣服都罩有硬纱或多层软纱,而这面纱追根究底去讲,也算是一种防护。所以,当宫中出现有毒蜂叮死人的事情之后,朕便想到你肯定在宫中蓄养了毒蜂,假设彤妃死前想要忏悔,最应该说的就是毒蜂的下落,这样就能防止她死后有人继续操控毒蜂。既然她没说,说明能操控的人还活着。”
“那你怎么没有派人进秋露苑寻找,治我的罪呢?”
“首先,毒蜂有多少,在哪里,怎么掌控,这些很难测。从薄奚摘了面纱来看,毒蜂在秋露苑的可能性不大;其次,朕不想拿后宫其他人的性命冒险。打从朕知道吸引毒蜂的是一种特殊的花粉之后,朕就联想到了你先前给后宫嫔妃送的那些香囊和点心。”
小皇帝说到这儿,心中感到了悲凉,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你很久之前送我的安神香。”
“何止。”彤妃说,“挂在你床头的绣囊上也沾了花粉。”
“但你在很早之前就将解法告诉了朕。”小皇帝重复了当时字条上的话,“含服或嗅用冰片即可。”
“所以你就认定我还是于心不忍对吗?”彤妃歪头同他对视了,“冰片只能解一时之困,用多了还会中毒,浑身抽搐丧失意识。你还是担心一下沈言川他们吧。”
“再过一阵子,南边儿就要变天了,他们也用不上那许多。”小皇帝直勾勾地盯着她,“而你藏在宫里的蜂子,朕也在贵妃宫里找到了。”
“说实话,你就不该察觉此事。”彤妃望着小皇帝,缓缓说道,“因为这样,我就不必亲自动手杀你。”
小皇帝刚想说话,就见她口中寒芒一现,一根针直直she向他!
说时迟那时快,他弯腰一闪的同时,胡谦也用暗器击飞了那根针,随即再次将彤妃按倒在地。
小皇帝心慌意乱地站起身,不敢上前,目光却是紧紧抓着彤妃不放:“你真的要杀朕!”
他声音颤抖,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
曾经,他因为沈言川的告诫,回想和彤妃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也是震惊非常——比如,明明是将雨的天气,为什么彤妃会放风筝,还让宫人跑出来捡风筝?河边竹丛边,彤妃在干什么勾当才摘了身上的铃铛,导致他毫无防备,和她们撞到一处?
眼前人自始至终温柔地引领着他做出每一个昏庸的决定,并且源源不断地将宫中的消息向乌赞传送,跟他心目中的形象是那么不同。
可他也记得彤妃回忆故乡时的郁卒寂寞的声音和眼神,这让他时常想起皇姐。同为王女,她们的处境是如此相似,只是立场不同。然而两个身影叠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分不清心中的不舍究竟是针对谁。
但是他面对彤妃时,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痛心、更加失落,更感五味杂陈。
“何必如此惊讶呢?我本来就是来杀你的啊。”彤妃被胡谦压住腿和后颈,痛得面容扭曲,嘴巴里咝咝地吸气,连带着嗓音都变了调,“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杀了我,乌赞埋在太鸿宫中的最后一根暗桩就没有了。”
“……”小皇帝听了她这番寻死的言论,心里一凉。
他们两人的关系,终究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彤妃看他犹如石雕泥塑般立着不动,又道:“发什么呆呢?还想我陪你说些废话?那你可别怪我讲些让你感到心痛的事了。”
“比如你指挥人在銮舆上行刺沈言川吗?”
这是小皇帝能想到的,怀疑过的,最可怕的事了。
“那么明显的事,你拷问几个人都知道了,哪里用我说。”彤妃的神情很不稳定地变化着,像是月亮留在水面上的倒影,“你知不知道,石脂是用来涂丹釜的,青炉坊的丹釜中随随便便就能刮出一车?”
小皇帝心头一跳。
“还有啊,我有一盏用太子陵地宫夜明珠做成的灯,那光是银色的,晚上看特别漂亮,可惜它现在应该和秋露苑一道被烧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