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佛莲需要极深的冥想准备。佛门重地,不得见血光,还请陛下见谅。”
出家人总是以慈悲为怀的。世人皆苦,任谁也有快活落魄时,浴佛门的存在的意义便是点化世人,能渡则渡。
想到这里,释空不免多劝一句,“我观陛下业障缠身,心绪紊乱。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强求不得,不如多忆己身,渡人渡己。”
容敛沉默一瞬,颓然闭眸,最终还是回避了这个问题,“多谢。”
......
沐浴净身后,容敛换了一身干净的素净衣袍,端坐在安静冰冷的静室内。
静室位于佛门深处,十分幽静,推开尘封已久的木门后,恍惚间还能嗅到内里丝丝缕缕的冷香。
释空说,这间静室就是当初凌云剑尊为他求佛牌,祈福七七四十九天的所在之地。
如今容敛端坐在这里,脸上的神情是近乎极致的麻木。
曾经那个小剑修便是坐在这里,闭目凝神,日日夜夜祈福诵经,为他从浴佛门求来一块千年都无人能求到的莲花佛牌。
而那时的他在哪里?在青丘太子殿,歌舞升平,夜夜笙歌?在美人塌上醉生梦死,睡梦温柔乡?
不论在哪里,都从未想过去找回那失去七年的记忆。
而现在,那人已经同天机门主结为道侣,纵是黑夜阑珊亮起灯火一盏,也做了别家客。
他却端坐禅房静室,心惶惶然不得安宁,纵有再多难诉衷肠,依旧难平难熄。
容敛低下头去,看着手中那块断裂的佛牌。
碎裂佛牌的边角被他一次次摩挲,锋利的断裂面也被抚平,玉石的裂缝再无法复原。
容敛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他只能一次次无力地收拢手心,像是在收紧一捧散沙。
他甚至可以放弃妖族,可以不做那劳什子妖皇,独独放弃不了这件事。
€€€€他怎么能够放弃,他怎么可能放弃?
如果是鬼做的,他即便堕魔堕魔也要斩鬼。如果是清虚子做的,他就算死也要拉着清虚子垫背。如果是老天爷做的,那他便是神魂俱烈,也要让贼老天还他一个公道。
只要事情还没有走到最差的地步,他都不可能选择就此放弃。
因为......
那是容敛唯一抓不住,却也是唯一拼尽全力,也想抓住的东西。
忆佛莲缓慢在池中摇曳,周身笼罩的光晕泛着冷月清辉。
容敛闭上了双眼,沉入了佛莲清冷的香气里。
......
整整一日一夜后,容敛睁开了双眼。
门外又是一轮黑夜,只是今夜乌云蔽日,就连月光也无,冷地找不出第二种颜色。
他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静室,忽而低声笑了起来。
男人的笑声从低沉到高昂尖利,最终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混着鲜血从眼角淌下,笑得整个室内布下的静音咒纸都寸寸碎裂。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容敛颓然倒在地上,碎成两半的佛牌从他掌心滚落到地,跌到木板上不见踪影。
小剑修心心念念着狐狸少年失去的记忆,唯恐他忘记了什么重要的过往,生怕他因为记忆而不完整,一路上打听。
好不容易找到能够恢复记忆的遗迹,于是小剑修便带着狐狸少年一路披荆斩棘。
他们约定好了找回记忆后便一起回归宗门,约好一起鲜衣怒马,烟火里观风月,同赏天地人间快意潇洒云舒卷。
谁也没想到,狐狸少年进遗迹一趟,再出来就已经将小剑修遗忘。
遗迹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甚至就连容敛自己,也记不太清楚。
今日在忆佛莲的帮助下,他才终于想起。
遗迹给了他一个选择。
恢复记忆,是需要代价的。
狐狸少年从未对小剑修说过,这七年来,他日日夜夜梦见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催促,催促他快点回去,催促他莫要贪恋红尘。像是冷宫里提着的那盏灯,顺着坎坷命途,摇摇晃晃照到了他的脚下,惶惶然竟看不透前路。
狐狸少年冥冥中是有预感的。他知道,如果选择拿回以前的记忆,恐怕他就不能同小剑修一起仗剑骑马行走于天涯,恐怕也不能陪着他一起回那个存在于小剑修美好描述里的太衍宗了。
甚至那个出现在梦里的女声也温柔地劝他,甚至温柔到让他不要想起,不要背负那些无谓的,延续自上一代的罪孽责任,只希望他无忧无虑地过一生。
可狐狸少年还是做下了那个决定。事情兜兜转转,终成定局。
从此,黑暗无光,万古如长夜,一切皆作古。
狐狸少年终于还是死在了那个遗迹里。
年少时,他以为父亲是那个愧对他的人,恨了那么多年。
后来才知道,是母亲贪慕公子温柔,下蛊强留,生生扯断红线,犯下深罪厚孽。
长大后,他以为剑修是那个强行与他缔结血契,让他错过母亲抱病七年的罪魁祸首。
后来才知道,那是曾经默默护在他身后的守候,是他终其一生再也寻不回的年少旧梦。
到现在,他还以为是旁人消去他的记忆,以为是命运玩弄。
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咎由自取,生生作孽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容敛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金眸淌血,红袖翻滚。
没有人消去他的记忆,没有人。
从来没有谁辜负他,从此都是他辜负旁人。
是他亲手将那个小剑修埋在遥远漫长的过往里。
是他自己选择放弃的。
没有点灯的黑暗里,红衣男子踉踉跄跄着推开门。
适逢月光从乌云后现身,他一头墨发尽数化作苍颜如雪,神色既疯也如癫,一头栽倒在佛门最大的那座金面大玉佛前。
深恩负尽。到头来,想追上的人全部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视野尽头。
长路漫漫,没有人回头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