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新才”,不用从最基础的知识学起,根据各人报考的科目分班培训,但还是有很大一部分跟不上课程的进度。
什么叫复式记账?工程成本为什么要这样计算?土方和砂石该如何配比?
被分到工程科的虞锵每天算的头大,头发肉眼可见地稀疏。
他再也没空去想什么宁先生了。每日回来便是闷在房间埋头苦学,好在九凌城并不限制生员的灯油用量。听说灯油是宁先生从火油中提炼出来的,玻璃罩下的光明亮温暖,陪伴着虞锵度过了不少不眠之夜。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无心插柳的时候,往往柳树会栽出一条林荫大道。
这一日傍晚,学得入迷的虞锵错过了晚饭,肚子饿的难受,便出门前往食间碰碰运气。
边城虽然物质不算匮乏,但厉行节约的风气甚盛,食间日常都会计算用料用量,很少会有剩余。
不过虞锵的运气不错,他进食间的时候,里面有人吃饭,菜口的婶子正将多余的菜饭盛出。
“剩下的可以给我么?我晚饭的饭票还没用掉……”
虞锵小声问答。
里面大婶见他穿着生员服,便点了点头。
“正好剩了一碗菜肉烩饼,便与你吧。”
虞锵道了谢,端了碗坐到一边。
他腹中饥饿,埋头吃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今天的烩饼格外丰盛。
有肉,有青虾,有几种青菜,土豆切成细碎的丁,还加了条粉,口感极佳。
这样的美味,食间如何能剩下?
一脸疑惑地虞锵抬起头,视线免不了地落在隔壁桌前的食客头上。
这是一位年轻俊秀的青年,肤色白皙,五官格外精致,正一边慢慢咀嚼着餐食,一边翻阅着桌上的书卷。
他背脊挺直,吃的极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咀嚼,风仪便如世家出身也没甚区别。
虞锵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因为这张脸,他其实也是见过的。
早年在族中,他也曾跟着堂兄们去云浮山拜见山长。彼时在云浮山,最有名的便是这张脸,那是独属于第一世家陆氏嫡长子,能让学宫开正门迎接的少年英才。
可,陆时己,不是已经死了么?
虞锵一脸掩饰不住的惊愕,脑中瞬间涌出了无数个念头。
他依稀记得,当他因为灭族而颠沛流离的时候,曾经在城中听到一则关于陆家的传言。据说陆家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孩子,欢迎墨宗矩子认祖归宗,彼时他还觉得荒谬,现在看,难不成是真的?
许是他的目光太专注,惹得专注看书的青年也觉察出不对劲,抬眼看向他的方向。
“你是来培训的新才?”
虞锵听到对方这样问道。
他一愣,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
“哦。”
那青年又低下头,翻了一页平摊在桌上的书页,随后说道。
“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了。九凌城有许多新鲜玩意,多走走,多看看,珍稀这段难得的学习时光吧。”
虞锵点头,把他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
便像那位先生说的这样,九凌城又许多新鲜玩意,他在这里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最珍贵的日子。
他被分到建筑工程科,跟着墨宗土木组的师父们学了不少建筑学的东西,然后又被转去经济科,学习工程造价计算和成本控制,这些都是他以前在家族中听都没听过的玩意。
他曾在墨宗的课堂上见过皇二子,一个与他年纪相仿,但是十分开朗活泼的青年,日常也会为考试和挂科发愁,与平民出身的同窗一起闯祸惹事,可每每遇到医科的熊小娘子,就会忽然变得乖巧温驯,稳重可靠。
他参加过一场墨宗弟子的婚礼,据说是铁匠坊未来坊主与织布坊大管事的联姻。新娘子虽然脸上有瑕,但英气勃勃,目光坚定,让人心折。
他还在边城外训的时候见到过薛卉月,曾经东山朝的“德妃”,差点成了他堂嫂的女人。
薛卉月似乎过得不错,在一座小城做了学房教员,教习娃娃绘画和琴艺。
她梳着妇人髻,面容比当年憔悴许多,但神情却十分安逸从容,有种岁月历练出的美感。
薛卉月也瞧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便带着一群娃娃进了简陋的学房。
只是遗憾的是,他再也没能见到宁先生。
那段日子宁先生忙着在武卫造烧煤就可以走的铁车,很少出现在九凌城中。等到虞锵结业离开的时候,墨宗的铁匠坊已经开始在两城之间修建光滑平整的轨道。
泰元六年,火车横空出世。这个巨大的,轰隆隆作响的钢铁怪物,彻底改变了雍朝,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泰元九年,雍朝第一艘蒸汽铁船扬帆出海。雍朝第一的把头林卡是位东胡人,他成了雍朝东胡族人的英雄,因为他开着铁船载着宁先生,成功寻找到海外的群岛,进一步拓展了雍朝的版图。
九凌城成了天下至高学府,无数少年少女梦想着进入其中,成为火车司机、远航船手,成为各家制造坊的产业工人,成为学房实验室的研究者,为自己的命运拼搏出一条通天大路。
泰元十二年,雍朝泰相,墨宗矩子,天下人的宁先生,因病去世。
据说他先天不足,生下来又被缺德的陆氏亲父下药,能支撑到而立之年已经是奇迹。
九凌城中哭声不绝,无数生员自发戴孝。城中许多人因为过于悲痛,几度晕厥,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恢复正常的秩序。
“慧极必伤,慧极必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