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 第15章

靳岄问阮不奇冷不冷,怕不怕,但阮不奇像是没听到,死死拽住靳岄手臂,在他掌心一个接一个飞快写字。

她识得的字倒是挺多。靳岄心里掠过一丝诧异,但他脸已经冻僵,想笑也想不出,只能把阮不奇护在怀中。

阮不奇不怕马,还识字……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靳岄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等回到大瑀,他一定帮阮不奇找到家人。

正怔忪时,阮不奇已经写完了所有想说的话,抓了他手心一把。

“……我知道。”靳岄低语,“我知道他要我画梁京地图,是有目的的。”

这句话一出,他心中便涌出几分料峭的苦涩。

阮不奇戴的帽子上绣着一头长角的鹿。这是贺兰砜的帽子,而高辛人奉鹿为神,将鹿神绣在孩子的衣物鞋帽上,是保佑孩子在苦寒与贫瘠的北地安然生存的一种祈愿法子。

这鹿使用的绣法是大瑀女子都懂的错针绣。但针脚并不细密稳妥,就像是初学刺绣之人的作品。

靳岄意识到,这应该是贺兰砜那盲眼的母亲给他做的羊皮帽子。

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悔意,他不得不咬了咬牙。

他在北戎呆的时间并不长,除却贺兰砜和卓卓之外,他不敢说自己识得这里的什么人。

“识得”是一种了解,靳岄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了解的错觉——但贺兰砜与卓卓不一样。

卓卓年幼,凡事只凭喜乐嗔怒,连跟浑答儿也能玩到一块儿。贺兰砜却是一个如白霓所说的,“别扭”至极的孩子。

靳岄不讨厌和贺兰砜相处,但他不习惯贺兰砜看自己的眼神。那双藏着一丝幽绿的狼瞳似是窥视猎物一般,想要从靳岄身上分辨出更深的信息。北戎人常常这样看大瑀人,新奇,困惑,与几分畏怯;但这些种种一旦从贺兰砜眼中流露,便全带上了其他意味。

靳岄不太敢与贺兰砜对视。他怕自己心底的念头会被这双眼睛凿啄清楚。

手又被阮不奇紧紧抓住。靳岄发觉阮不奇不似外表看去那样柔弱,她手劲并不小,捏得靳岄手掌隐隐作疼。

“别担心。”靳岄低声道,“我给他的是假地图。”

话音刚落,迎面一口烈风,吹得人与马全都摇摇欲坠。靳岄忙抱紧阮不奇,拉紧缰绳,马儿前蹄腾空,嘶声长啸。

只见前方雪浪滚滚,遮天蔽日,竟是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靳岄心道不好,暴风雪来得太快了。他忙松了缰绳,左右眺望,寻找遮蔽之处。

阮不奇却侧头望向一旁的雪山。这是一道平缓的雪坡,但烈风接连不断地将山顶积雪吹下,滚落时带起一串轰隆巨响。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靳岄什么都没瞧见。

“那里有什么……”

一句话未问完,两人身下忽然一空——前方一处峡谷,马儿竟直接栽了下去。

靳岄一把将阮不奇护在怀中,两人翻滚入谷中,跌入厚厚积雪。不知怎的,落地时竟是阮不奇在靳岄下方,承受了所有冲击。靳岄头晕目眩,勉强爬起,手脚并用地将阮不奇从雪中挖出。

阮不奇手臂脱臼,双目赤红,却扭头看向同样摔下来的那匹马,眼神里全是恼恨。

马儿挣扎站起,似是终于醒悟背负之人并非饲主,立刻撒开四蹄,沿着峡谷一溜烟地跑了。

靳岄:“不不!回来!别跑!!!”

他喊出这几句话,已晕眩得站不起身,才挣扎立起,立刻又仰倒在雪中。

大雪茫茫,天地纷乱。没有马,他们无法离开北戎,更难以回到烨台。

手脚渐渐冰冷了,靳岄知道自己应该是摔伤了哪儿,却因为痛觉麻木,完全辨认不出。

“对不住……”他低声对阮不奇道歉,“我不该把你带出来……”阮不奇俯身抱着他,拍了拍肩膀,似是安抚。

靳岄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终于看见阮不奇方才注视的雪坡确实有异样。

头生枝杈的巨鹿正站在坡顶,远远俯视。

它身上坐了一位红袍仙人,漫天风雪里,像一捧灼灼火焰。

第8章 浪侠

靳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鹿皮垫子里,头顶是一弯山壁,恰好作飞檐模样,遮挡了风雪。

这是峡谷中一处天然凹陷,阮不奇躺在另一侧,而在两人中间,正燃着一团温暖的篝火。

有人背对靳岄坐在火旁,一头乌墨色长发用树枝绾在脑后,身着与北戎服饰并不相似的一身火红色裙装,露出纤细漂亮的颈脖和半片肩膀。

靳岄眯起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梦中。几步之外雪光大盛,寒风呼啸,此处却十分温暖暖,他还隐隐听见身前之人在低声吟唱。那曲子音调柔婉纤媚,唱腔婉转曲折,说的是前朝一段宫闱旧事:皓腕黄金钏,凭栏把花枝,疏冷冷一段如昼月色,照见簪花郎。

听着这唱词,靳岄恍惚间便似回了梁京,这是以前潘楼李二娇父女唱得最好的《玉殿秋》。

宫里的皇子们常带上他一同去潘楼听戏,他因听不懂这咿咿呀呀的嘌唱词,吃了吃喝便在席上饱睡,唱词里的故事全化成了他的梦境。戏里的瑁溪公主与年轻的禁卫军首领在深冬月夜一见钟情,两人历无数艰难阻碍,终于携手逃出皇城,在江湖中做一对逍遥夫妻。

靳岄闭上眼,希望这场梦能做得长一些。李二娇唱完该苏滚儿上台,苏滚儿之后是鲁园夫妇,等“潘楼七巧”全部表演完毕,他便能随皇子们的车辇回到清苏里。他会惊动守夜的两只狗儿,娘亲一边嗔怪他玩乐无度,一边催促他喝下暖身的羊肉汤……

吟唱忽然停了。靳岄长叹一声,睁开了眼,忽然撞见两只温润的黑眼睛。

一头鹿屈曲四蹄趴在他身边,鹿角支棱繁茂,如苍虬老树。

靳岄大喊一声,几乎跳起来。那坐在火堆旁的人顺手一捞,把他揽了过去。

那人容貌极昳丽,一双笑眼似是永远盛满情意,眼尾飞出三四道细细金线,延伸至鬓发之中。柔软手指拂过靳岄下巴,他不由得微微仰头,离那张艳丽的脸庞愈发靠近。

靳岄羞得脸烧,眼睛不敢直视,垂眸时看见那人颈上一圈金环,中有圆扣,衔了颗指甲大小的红玉,柔莹丰润。

“可怜孩子……”靳岄被强行抱在怀里,揉乱了头发,“要不是我恰好找到了你,你不得在这雪里给白白冻死?”

除了母亲和姐姐,靳岄从未跟任何女子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面红耳赤时目光落在那人胸膛——火红色衣襟松松敞开,里头什么都没穿,露出一片平坦但结实的瓷色肌肤。

靳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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