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 第75章

“你也想做同样的事情?”朱夜打量他,上上下下,像审度一种物件,“有些事情贺兰金英能做到,你不一定。”

贺兰金英也是被朱夜带来的。还没走到市镇,在山道上便被高辛人发现了。他年纪比贺兰砜大,长得与贺兰野更为相似,年长的高辛人一眼识破他身份,扛着各类工具一路追打到血狼山山脚。

贺兰金英也是勇猛。他身上当时没有任何武器——所有武器都被朱夜收走了,她说进入血狼山不能携带这些邪恶的东西——于是贺兰金英便用一副肉身抵挡所有攻势,被揍得鼻青脸肿。

但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倒下,仍倔强地站着,手里攥紧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一把铁铲。

“他打倒了所有高辛人。”朱夜回忆,“那天晚上他们把贺兰金英请进酒铺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贺兰金英酒量太好,喝倒了所有的人。之后高辛人就接受了他。”

她看向贺兰砜:“你做得到吗?”

贺兰砜做不到。他不可能赤手空拳打倒这么多的高辛汉子,更没有贺兰金英在北戎军队里练出来的好酒量。他能想象大哥做这些事情时是何等豪气,但,他着实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朱夜抬起手臂,远远指着矿区的另一头。

夜色中,血狼山仍是一片暗红。矿区另一头是人无法接近的正在燃烧的山峦,山峦之上也有一座巨大的铁制鹿头。鹿头半陷地面,只露出两支树杈般的巨角和上半张脸,双目嵌的并非红玉,鹿眼是闭着的。

“那是血狼山的侧峰。”朱夜指着鹿头,“如果你能点燃侧峰鹿角上的火,或许能获得原谅。”

贺兰砜看着她,不言不语。他已经察觉朱夜会给他们设置难题:前一个是赤手空拳面对许多高辛人的贺兰金英,他自己则要点燃一个无法靠近的鹿头。

“不能用火。”朱夜说,“每一任高辛王继位的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由新任高辛王重新点燃鹿角。高辛族灭族之后,鹿头再也没燃烧过。你能做到吗?”

“我会做到。”贺兰砜扭头便走。他离开市镇,往更深处的山坳里走去,试图寻找上侧峰的路。

血狼山白日时十分炎热,夜晚后山坳便阴冷许多。山道上只有寥寥几盏灯,贺兰砜一直往前走了许久,发现头顶落下雨滴。

山坳里与别处不同,竟长着密密丛丛的大树。树叶没有落尽,又在这春天里长出许多新叶,渐渐浓密。雨水是从新叶上落下来的,打在贺兰砜头脸上,冰凉湿润。

他此时才发现手中空空。靳岄不在。他连忙回头去寻,但才转身,便见身后不远跟着一个瘦削的人影。

山道灯火在靳岄身后燃烧,火光烧亮了靳岄的轮廓。他小跑追来,但又不敢靠近,在贺兰砜身后几步开外停下。

贺兰砜只觉得胸口是热烫的,他松懈了下来,不用再戒备和警惕这世上不知何时会向他袭来的痛苦。“下雨了。”他向靳岄伸出手。

靳岄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巴山夜雨涨秋池。”

贺兰砜:“什么?”

靳岄:“山里夜间常下雨,但有些也不是雨,不过是夜露凝结,从叶上落下来罢了。”这回是他牵着贺兰砜的手往前走,小径不平坦,凹凸起伏,细小的雨滴仍不停落下。“先前朱夜说血狼山东边可以耕种,我还以为她说错了。但若是山坳中夜夜下雨,土地湿润,便有耕种可能……”

他说的全是与此时此地无关之事。贺兰砜喜欢听他说话,他说大瑀的田地,说绿遍山原白满川,说暮烟如雨雨如烟。起初或许只是一时之言,但现在不同了,贺兰砜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靳岄,舍不得他走。

靳岄曾见过的所有景色,他也想一一遍历。

“但大瑀没有血狼山这样的奇特山峦。”靳岄说,“终年燃火不熄,这煤就没有烧完的一天么?……你在听我说话么?”

“听着。”贺兰砜说,“也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怎么一天比一天多话。”贺兰砜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讲。”

“……看你想听我才多说的!”

山道迤逦,两人手牵手往前走。侧峰的鹿头隐隐的就在前头,被几缕云雾缠着。

***

“侧峰上得去?”岳莲楼问朱夜。

两人一手一个酒埕子,靠在酒铺外头的铁鹿头上。

“上不去的。”朱夜笑道,“血狼山的煤火一年比一年大,几十年前可以上,但现在路已经被阻断了。那条道已经烧了十几年,就连飞鸟也不能从天空经过,何况人?”

岳莲楼点头:“你这女子啊,相当坏。”

“总要给点儿考验。”朱夜低声说,“考验他们,也让高辛人重新接受他们。”

“我以为你一直对他们兄弟俩不满意。这么多年也没想着给高辛人报个仇什么的。”

“贺兰野没有跟他俩说实话。”朱夜哼了声,“高辛王的后人不知道高辛族的仇恨,这不可笑吗?”

岳莲楼灌了一口酒,他喝得已经有些多了,但仍很清醒,只是脸上浮起薄薄的醉红。

“人不是因为恨而被生下来的。”他说,“可以选择恨,也可以选择不恨。”

“那是忘了自己的根。”

“你不忘根,你成日想着怎么让哲翁和大巫死,天天叨念复仇,你高兴吗?”岳莲楼问她,“城南大火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么?里面也有你我认识的人,他们也来听你弹过琴,看我跳过舞。那卖彩色绢花儿的姐弟,你也认得吧?你常说他们绢花做得好看,那是大瑀的手艺,北都人学不会。他们烧得样子都没了。”

朱夜脸色一沉:“别说。”

“所以你高兴吗?”

朱夜喝了一口酒:“……喝你的酒吧。”

“好罢。”岳莲楼靠在朱夜肩上喝酒,懒洋洋道,“没意思,我想回北都。他或许真的来找我了。”

朱夜点破他的想法:“你这一路念叨这么多遍都不回去,不就是想让他一路跟着来寻你么?”

岳莲楼咧嘴一笑,很快又敛去了。“他不会的。从来只有我找他,没有他找我。”

半个月亮从云雾中露了脸。岳莲楼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被吓着似的大喊:“你们血狼山的月亮!怎这么大!”

此时在山道上,靳岄和贺兰砜也抬头望着头顶硕大的圆月。

山道中断了,前方热气腾腾,熏得两人大汗淋漓。隐约能看到鹿头,但无路可去。靳岄捡了颗烫手的石子,扯下两根头发缠在石头上,把石头扔进冒着烟气的山道。头发瞬间便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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