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轻咳,托起手中金线绣成的天旨,看着靳岄笑道:“是给我小奴隶的旨,当然由我来颁。”
从南方归来的雁飞过了北都的天空,在贺兰砜和靳岄身上落下影子,转瞬即逝。靳岄跪在地上听旨,良久才抬起头:“我……我随你,去碧山?!”
***
“北雁从南归,春草复又绿。北戎如今正是春天了啊。”碧山城城墙高耸,一张矮几搭在城墙上,遮阳的棚子四周悬挂镀金的银铃,声音清脆动听。矮几上摆着新茶,一老一少两人席地而坐,不时笑谈几声。
雁的影子掠过大瑀的土地、漫长的列星江,掠过城墙与棚子,滑向更北的远方。
“在城墙上喝茶,究竟有什么乐趣?”梁安崇捋了捋自己长及衣襟的白胡子,“三皇子可否与梁某说道说道?”
“有故人在北方,想他了,便上来看看。”他身侧青年笑道,“也不必有什么乐趣,心里挂念一个人,挂念便已经是极大乐趣。想他此时做什么,穿什么,说什么,我能想上一天。”
梁安崇奇了:“这故人是谁?”
青年不答,只是看着远天。
梁安崇心头暗骂。仁正帝三皇子岑融长相与母亲惠妃极其相似,天生一副狐狸眼,成日挂着笑,城府极深,难辨真意。
梁安崇沉吟片刻,又问:“莫非是你那故人,向你建议把江北所有地界划归北戎?”
“梁太师对此人有兴趣?”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如今朝中人才凋零,我日夜是心急如焚,不得安寝。”梁安崇低声道,“献策之人大胆果断,绝非凡俗夫子,梁某认为,可堪一用,可堪一用啊。”
“有梁太师您这句话,我便安心了,有机会定向梁太师引荐。”岑融笑着举了举茶杯,笑意愈发种,“说不定……你也认识的。”
作者有话要说:
岳莲楼:每天都在胡说八道。
第49章 启程(捉虫)
云洲王来时笑嘻嘻,离开时也是笑嘻嘻。他与贺兰砜只在门口产生了小小的冲突:他打算把靳岄接到蛮军军部去住。
贺兰砜自然是不允许的,阿瓦指了指靳岄:“他是云洲王的奴隶。”
贺兰砜盯着他:“他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阿瓦仰头大笑,又指着贺兰砜对靳岄说:“他为你发疯了。”
三人一番对谈,用的都是大瑀话,周围兵士没人听得懂,只诺诺站着。贺兰砜半步不退,坚决不允许云洲王带走靳岄。云洲王也不像是真心要与他们作对,垂首对靳岄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护卫。你可以不在蛮军军部住,但只要我云洲王想见你,你必须出现在我面前。不能逃脱,不能回什么烨台啊血狼山啊,听好了,哪儿都不能去,你只能留在北都。”
他离去之后,靳岄与贺兰砜默默交换了眼色。云洲王莫名其妙提到血狼山,两人心头惴惴: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但云洲王阿瓦的态度实在不是当下最紧迫的事情。靳岄被天君哲翁这道命令弄得晕头转向,独自在树下发了许久的呆。贺兰砜知道他在想事情,和阮不奇陪卓卓到一边儿玩去了,只有陈霜陪着靳岄,但也不说话。
碧山城是列星江以北的十二城之中距离大江最近的城池,拥有船队和码头。站在碧山城码头,可以直接看到对岸大瑀的诸般山岚雾霭,风波袭江渚,天地一色秋。
“为什么呢?”靳岄看着陈霜,却也没有真的看他,目光虚虚地落在陈霜脸上,嘴里反复咀嚼“为什么”。
他和陈霜站在一棵梅树下,花早开谢了,梅树枝子繁茂,绿叶成荫,树影摇荡着落在陈霜脸上,靳岄看着他发呆。良久后靳岄终于微微张口,恍然大悟:“我懂了。”
陈霜:“什么?”
靳岄笑了笑:“我不过一个工具而已,一个刺激大瑀的工具。昔日的靳明照将军留下的唯一一个儿子,在北戎当奴隶。真有趣。”
陈霜想了想:“大瑀来的人是梁安崇。”
靳岄点点头:“还有一位皇宫里的人。”
陈霜又问:“你觉得会是谁?”
贺兰砜见两人开始聊天,便大步走过来,靠近时正好听见靳岄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三皇子岑融。”
“这又是谁?”贺兰砜问,“你讨厌的那个人?”
“对。”靳岄沉吟道,“太子病逝后,朝中能竞争这一位置的仅有三皇子岑融。他年纪恰好,在北军里当过将领,懂得边境之事,母亲惠妃是官家宠爱的妃子,舅舅又是朝中重臣,支持他的人很多。他本人也十分机灵聪颖,做事妥妥当当,极为圆滑。”
贺兰砜只揪着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你为何讨厌他?”
靳岄脸色一沉,那张原本凝重的面庞上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幼稚:“岑融此人相当不要脸。若他这辈子闯过一百次祸,我至少也给他背了九十九次锅!”
身为靳明照儿子,靳岄五六岁时返回梁京后,结识宫中的皇子帝姬,勉勉强强算是朋友。太子是仁正帝长子,年纪比其他孩子都大,平时不大与他们玩在一块儿,岑融的大姐又已经出嫁,一帮孩子中,只有岑融最为年长,十一二岁年纪,初见靳岄便十分喜欢似的,撺掇靳岄喊他“哥哥”。
靳岄不明就里,懵懵地喊过几次,宫人听到了纷纷色变,流着冷汗劝他切勿僭越。靳岄后来才懂,岑融是故意设套让自己犯错。
他喜欢欺负靳岄,旁人看来不过是孩子间打闹的玩笑,但靳岄结结实实地哭过:宫里有一株漂亮的茶花,下雪时盛开,鲜红花盏承托银白雪沫,靳岄每次进宫都惦记着那花儿,下着雪也要站在花树前呆看许久。圣人见到了,笑嘻嘻揉他脸庞,说他是个没心眼的呆孩子。
岑融让他陪自己玩儿,靳岄不干。几日后再去,那茶花竟然不见了。原来是三皇子调皮,打翻宫灯把树给烧没了。靳岄眼里立刻落下泪来,一路哭着出宫回家。
他之后再不肯进宫,靳明照和岑静书便请来了西席先生,在家中设塾教他功课。不料因西席先生名气太大,渐渐的,朝中臣子将军们也把孩子送了过来,最终连皇子帝姬也纷纷过来凑热闹。靳岄不得不再次与岑融相处一室。
岑融知道自己惹了这粉雕玉琢的小孩生气,每天来都带一盆茶花,今日是琉璃盏,明天是凤吟森,一株株开得茂盛,喜气洋洋。靳岄别扭,称自己不再喜欢茶花,岑融一拍脑袋,开始给他送金狮子银貔貅。
岑静书劝靳岄算了,宫里成日金银珠宝地往靳家送,靳家哪怕不收,别人看着也不对劲。靳岄只好算了,两人继续和和气气相处。但岑融一出宫就坐不住,没几天便挖松了靳家后院的狗洞,带着一帮小孩溜到街上撵猫追狗,吃吃喝喝。
被责罚了,他便指着靳岄:是靳岄告诉我,那里有狗洞;是靳岄骗我,说买东西不需要给银两,掌柜认识他,他有面子;是靳岄教我,潘楼唱曲儿好听,鸡儿巷姑娘漂亮……等等等等。
靳岄口讷,往往等岑融把所有锅扣到自己身上,才结结巴巴说一句:我没有。
说得也小声,除了岑融没人听到。岑融回头看他,那张脸是委屈愤怒的,上挑的狐狸眼里却藏着狡黠的坏笑。
再长大一点,这些小把戏没用处了,岑融开始天天带靳岄上潘楼吃酒听曲。靳岄不喜欢酒,岑融总灌他喝一杯,等靳岄迷糊了,红着张脸呆坐一旁,他便捏靳岄的耳朵和脸:喜欢哪个姑娘,哥哥帮你把他叫过来。你睡过姑娘么?亲过么?摸过么?都没有?你这呆孩子,哥哥今儿就教教你。
靳岄学精了,岑融一拿这些荤素不忌的话逗他,他就往别人那边滚。岑融出门不总是自己一人,他会带着宫人、侍从,也常常带上其他皇子帝姬。靳岄扎到别的人堆里,岑融就不好意思再胡闹,抓着酒杯嘿嘿地冲他笑。
靳岄记得,在岑融鲜少流露的真实时刻里,他曾有一次握着火把,看着火光里的靳岄说,你若不是靳将军的孩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