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 第91章

靳岄忽然开口:“贺兰将军,云洲王跟我说过一些古怪的话。”

当日云洲王请他去蛮军军部,同他聊了许多事情。从哲翁当年平定五部落之乱开始,还谈到了哲翁与靳明照在大瑀边境的几次交锋,阿瓦一直在聊哲翁,偶尔的,他会提一提自己。

哲翁正当壮年,阿瓦又十分年轻,北戎如今扩大了疆域,夺得的江北十二城必定会分配给五大部落,有了人、有了土地和丰饶的城池,五部落内乱造成的影响可以消弭大部分。碧山盟之后,北戎会进入一段长时间的和平,哲翁将会成为万世铭记的天君。

“云洲王急了是吗?”贺兰金英忽然问,“王妃现在怀了孩子,这孩子将会是北戎的继承人。哲翁如今年富力壮,要等他死,至少还要再等二十年。可二十年之后,云洲王岁数也大了,他的儿子成长为下一个云洲王,又是新的威胁。”

“他等不及了。”靳岄低声说,“寿者,无极限也。这二十年在云洲王看来,已经是难以忍受的长度。”

贺兰砜左看靳岄,右看自己大哥。他一言不发,直等到贺兰金英心事重重地离开,才低声道:“父子之情,原来是这样的么。”

“天家无父子,”靳岄说,“执掌天下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挡得住的。”

“我哥变了。”贺兰砜说,“他心事特别多,不乐意跟我讲。从城南大火之后开始,他越来越古怪了。”

靳岄:“他说会用自己的办法让驰望原记住高辛人。你知道是什么办法么?”

贺兰砜摇摇头。沉默片刻后,他从地上跳起来,抓住靳岄的手:“我晚上还得回到云洲王身边执勤,时间不多,我们跑马去!”

靳岄给自己的马儿取了个“踏云”的名儿,因那马儿四蹄间杂白色长毛,奔跑时如踩轻云。贺兰砜很喜欢这名字,坚决认为俩马是天生一对。

此时正值初夏,驰望原一片葱郁碧绿,南北两侧的英龙山脉与库独林山脉仍有雪山静静伫立,苍蓝色天空下雄鹰盘旋飞翔,马儿踏过没蹄的草丛,惊飞许多小虫。河流汩汩,银色和黑色的小鱼在清澈水底游动,马儿穿过河流,惊得它们纷纷四散游开,踏破的水面许久后才恢复平静,默默冒出许多小泡。

贺兰砜的飞霄跑得极快,他胸中畅快舒展,不禁朝着远山长啸。

靳岄也学他那样张口呼啸,清爽的风灌入口中,灌入衣襟,灌入他宽松的袍袖。他想起天歌里的神子们,心中尽是驰骋的潇洒快意:“贺兰砜!”

贺兰砜回头冲他扬起马鞭:“怎么?”

靳岄只是觉得高兴,又喊一声:“贺兰砜!”

贺兰砜回应他:“靳岄!小将军!”

靳岄大笑:“贺兰砜!高辛王!”

贺兰砜解下背上擒月弓,腰身挺直,将弓弦饱满拉开。一支高辛箭搭在弓上,破空而出,直刺入一只灰褐色兔子身上。

两人在原上跑了半天,拎着兔子踱步前往小松林。

小松林比冬季时更加热闹,溪水曲折流过已经长出绒绒绿草的土地,青蛙的鸣叫此起彼伏,蝴蝶在林中飞舞,像几片轻巧的云。

靳岄指着林外一处空地:“你就是在这儿烧的鞭炮。”

贺兰砜抓住他的手,笑着指向左侧另一个位置:“错了,是那儿。”

两人拾捡柴禾,在林外烤起了兔子。仍旧是贺兰砜负责剥皮,靳岄看得认真仔细。贺兰砜提醒他:“都是血,你不怕?”

“不怕。”靳岄挠挠头。

他看着贺兰砜把兔子开膛破肚,看他把兔肉架在火上烘烤,从怀中掏出调料撒在兔肉上,很久之后香味才慢慢传出。

与之前到小松林来相比,心境已经大有不同。他记得当时自己因亲人的逝去和离散,还有自己无法掌握命运的恐惧而悲伤,他甚至还记得贺兰砜跟自己说出贺兰金英与靳明照的渊源后,他曾嚎啕大哭。

如今,虽尚有重重危机,但他身边有贺兰砜与岳莲楼,还有陈霜和阮不奇。那原本看似无望的归家之途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的前前世是兔子。”贺兰砜扭头跟他说,“估计也是这样被人逮着吃掉了。”

正午日光强烈,穿过树丛,落在贺兰砜身上。他笑着说话,被阳光照拂的头发泛起灿烂的金色,狼瞳里的一抹翠绿愈发逼人。

靳岄看着他眼睛说:“贺兰砜,我不信前世后世,我只要当世,只要此时此刻。”

贺兰砜:“前世和后世,是天神给人的恩惠。驰望原上活着的一切,都有注定的十世轮回。阿苦剌爷爷说,这是天神的慈悯。”

“我不要天神的慈悯,我只要人间热火。”靳岄靠近他,“即便当世,我也从不信命。没有什么是注定的,你不做高辛王,我也不是小将军,等我回了梁京,等我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干净,或者你来找我,或者我回来找你。”

他话未说完,贺兰砜已倾身吻下。

靳岄紧揪贺兰砜身后衣服,两人不分你我般缠在一起。有什么比以往更强烈、更令人激动的东西蓦地在这热烘烘的火堆前炸开,耳朵滚烫,嘴唇滚烫,靳岄看到贺兰砜的眼睛里有笑,还有些令他惧怕又渴望的影子。

贺兰砜舔他的唇角:“那便说好了,别骗我,别反悔。”

巨大的风声扫动松涛,声音把两人惊了一跳。两人回头看那松林,都想起了林中的小帐子。

把半生不熟的兔肉留在火堆里,贺兰砜和靳岄钻进林子,很快便在最大的那棵树上找到了帐子。这帐子是贺兰砜一家的秘密去处,阿苦剌虽然知道,但并未打扫。两人爬到帐子中清理里头的杂物,发现有鸟儿居然在帐子顶部的空洞里做了个小巢。帐中仍有油灯,钻进来便显得有些暗了,贺兰砜找出火石点亮油灯,张开双手双脚在帐中躺下。

“……我长高了。”他忽然喃喃说。

帐子变小了,他的腿必须要伸出帐子之外才能伸直。靳岄也在他身边躺下,看着头顶的鸟巢。俩人只能看到鸟巢底部,好一会儿靳岄才说:“我也长高了。”

少年人的轮廓渐渐从两人身上褪去。他们有了一日不清理便扎得人发痒的胡茬,脸庞瘦削,骨头顶起皮肤,刀刻一般清晰利落。他们还有了更复杂的眼睛,藏着许多话的嘴唇。贺兰砜靠近靳岄的耳朵,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凭着一股生疏的冲动,想咬下他耳垂似的吮他耳朵。

第52章 灼热

北戎人的夏袍分里外两层,内袍袖子极短,方便在炎热的白日里脱下外袍便得清凉。靳岄此次出行却是一直穿着大瑀衣装。大瑀衣装繁杂,不好解脱,两人在帐子里滚动半天,最后是贺兰砜先笑出来:“你这衣服我不会解。”

靳岄也笑,咬着他嘴唇,声音轻得像驰望原上的春风:“那便不解了呗。”

贺兰砜不舍得,他隔着衣裳揉靳岄一身皮肉,小声道:“你又瘦了。”

帐子被两人打闹得簌簌地抖动,贺兰砜发了狠,伏低身子,把靳岄按在稀薄的干草上,吻得颇凶。两人的手缠着勾着,探进下裳里,各自都带着一丝惊诧噤了声。

帐子里霎时静下来,风声滚滚卷过松林,涛声悠长宏大,震得人耳朵发疼。热烫的呼吸渐渐稠浓,一声叠一声,像雷一样。夏季的驰望原常有这样的雷,远远地从山的另一头浩荡滚过来,车轱辘般在黑云里头碾着,电光躲在云里,一忽儿一忽儿地闪。

油灯早灭了,鸟巢的缝隙里漏进阳光,涟漪一样落在贺兰砜背上,落在靳岄脸上。两人密密地吻着,舌头匆匆忙忙吞咽下低笑、喘息和沉甸甸的惊叹。阳光落进靳岄眼睛里,他连忙垂下眼皮,脸热得厉害。光线在他眼皮上晃来晃去,也像闪电一样,一霎一霎的。他睫毛长,浓眉微微蹙起,禁不住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湿润的黑色眼珠在眼眶里微颤,求饶般:“行了。”

贺兰砜低头亲他眉角和眼皮,声音急冲冲的,蛮不讲理:“不够。”

树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嘭——松树顿时晃了晃,帐子顶上落下一片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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