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 第105章

得知是陈霜和靳岄教的,岳莲楼提醒:“这歌儿可不好唱,里头有些调子,你说惯北戎话,舌头转不过弯,不容易念出来。”

但贺兰砜磕磕绊绊,还真的将整首《江城子》唱完了。岳莲楼问他为何要学这首歌,贺兰砜告诉他,这是江上船帮的人在两船交汇时对陌生船客送去的祝愿,他学会了,打算送别靳岄的时候唱给他听。

“好寒碜!”岳莲楼大喊,“好恶心!”

贺兰砜:“我再练练。”

对岳莲楼的讽刺,他浑然不觉,拿一根用不惯的筷子,抓一只碗在手,轻轻敲着节拍。岳莲楼渐渐也收敛了笑声。贺兰砜一定不习惯唱歌,他并不敢放声歌唱。酒铺里的人大都懂得这曲调,有酒客听出来了,笑着与他低声相和。

岳莲楼容貌风流,自从现身江湖,虽然常用假名活动,但向他献媚讨好之人从来络绎不绝。他见惯情爱与情债,但不知为何,总会为一些笨拙的真心打动。他想起自己收到的第一份傻气礼物,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给他带来的。那少年撑着伞,穿过一城飘荡烟雨,在他窗前放下三月第一枝杏花。

没有精心修饰琢磨,一颗真心粗糙、坦诚。当时是会出声取笑,日后再想起来,自己竟再也没遇过这样的灼灼心意。

他起身坐到贺兰砜身边,也敲着碗,一句句慢慢地唱,用自己原本的男子声音,低沉稳厚,中气十足,唱来豪迈中带一丝慷慨,贺兰砜跟着他唱,渐渐把调子找准了。

碧山城夜色静谧,热闹的街巷持久地、昼夜不息地亮着人世灯火。他听见列星江江水的声音,像驰望原的风一样浩大而无可抵挡。

***

在岑融这儿住了几日,岑融每天都来找靳岄,说些闲话,说点儿往事。靳岄起先认为他总是带着目的前来,本能地戒备,但逐渐聊多了,对岑融的恶感也消散不少。年少时的恶意捉弄,此时此地想来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岑融帮他固然有自己的目的,但他依赖岑融也自有心机:回到梁京之后,若不依傍岑融,靳岄将寸步难行。

曾种过茶花那小院子岑融让靳岄暂住。那茶花果然死了,只剩一杆秃枝。岑融这一日来,进院子时照例不打招呼,跨过门便看见靳岄在那死了的茶树旁拿着管洞箫吹《燕子三笑》。

“哟,又搞什么墙头马上?”岑融会点儿功夫,踏着竹梯攀上墙头,果然看见墙外有位狼瞳少年。那少年见了岑融,立刻满脸戒备。

靳岄:“你不让我出门,我吹吹洞箫都不行了?”

岑融指着外头的贺兰砜,笑着问:“那是谁?”

“我在北戎结识的朋友,知道我要随你回去,特意来看看我。”

“不止今天吧?我每天都见他在外头打晃,这一身银甲,他还是云洲王的人?”

“岑融,我是你的奴隶还是你的囚犯?”靳岄立刻道,“既然云洲王答应让我回大瑀,你又把我困在这小院子里,有什么意思?”

“叫表哥!”岑融心烦,“去吧去吧,只此一回!”

靳岄当即抓起洞箫,潦草地吹出个曲里拐弯的音,满脸喜色跑出门外,差点与走进来的游君山撞个满怀。宅子颇大,靳岄从后门跑了出去,连蹦带跳般奔往贺兰砜身边。白日里人多,不远处墙头还趴着个岑融,两人拘谨,客客气气地过了小桥,往大街上去。

岑融在墙头看得连笑带骂,指着贺兰砜背影问游君山:“那狼眼睛小崽子究竟什么来头!”

贺兰砜一路上连打数个喷嚏,靳岄告诉他,这是有人在背地里悄悄骂他。贺兰砜带他去看高塔和灯阁的准备,靳岄连连惊叹:那高塔全是用巨石砌成,冷冰冰的,伫立在碧山城中央,透着异样的肃穆。

与浑答儿、都则打了招呼,贺兰砜牵着靳岄的手,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带。路上靳岄想告诉他都则偷东西的事情,但想到贺兰金英已经知道,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走到碧山城一角,爬上一棵老树,贺兰砜指着一个方向让靳岄细看。

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远处一座大宅子的后院,树影掩映中,隐约看见有人走动。靳岄眯起眼睛,发现那是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正缓慢在院中踱步。

“……白霓?!”

贺兰砜有些得意:“这地方我找了很久,可惜太远了,只能看个大概。”

靳岄心头一热:“她似乎没受苦。”

白霓和孩子在后院逛了很久才被婆子请回房中。靳岄恋恋不舍,扭头说:“我问过岑融,他说白霓很难带走,大瑀和金羌之间没有来往。”

贺兰砜与他坐在一块儿:“你们回去了,她怎么办?她又要跟喜将军回金羌?”

靳岄低声道:“游大哥分明已经知道白霓就在金羌使队中,他却似乎毫无动静。”

“指不定他已经去看过了呢?”

“看过了,又任由白霓独自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么?”靳岄不解,“这太奇怪了。”

岳莲楼去封狐城查探的消息与游君山所说是一致的。当日从战场上救回来的莽云骑伤员一共五人,除游君山之外,其余四人伤势极重。有一人不治,其余三人现在呆在封狐城,并未离开。

回到梁京的,只有游君山。

“你怀疑是他……”

“……我希望不是。”靳岄脸色沉静,“我不想恨他。”

贺兰砜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靳岄不想以这沉重话题度过一夜,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明夜堂的人安排阮不奇跟着白霓,一路保护她。”

“又是那明夜堂堂主?”贺兰砜问,“从没见过他,也不知他是什么人。他似乎对你家的事情特别关心。”

“明夜堂的沈灯还在碧山城里,但据说堂主已经回大瑀了。”靳岄也对明夜堂堂主充满好奇。他打定主意,等回到大瑀,一定想方设法见一见这位堂主,跟这堂主打好关系。等贺兰砜去了大瑀,也把贺兰砜介绍给堂主。他总觉得贺兰砜和那堂主,是意气相投的。

直等到夜色降临,两人才从树上溜下来。碧山城大街小巷在沉寂一段时间后,渐渐恢复了元气。人们实则尚未能接受碧山已归大瑀所有的事实,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收拾了满地狼藉,街面上的铺子又一个接一个地开了门。

靳岄和贺兰砜都是初次见识碧山街巷风光,此地身处大瑀与北方氏族范围,既有明显的大瑀特色,又处处渗透着北戎风情。街上偶尔能听见北戎人的方言,羊肉、牛肉切得极为豪迈,与大瑀的细切方式完全不同。卖酥油茶的铺子门口人群拥堵,几位读书人吃饱喝足,正在争论谁为这油茶写的诗更为精妙;出售秋梨酿的酒馆一半都是北戎大汉,一边批评酒酿不够醇厚,一面喝得面红耳赤。

靳岄带贺兰砜去吃炒蟹和烤虾子。列星江里出产的虾蟹个头很大,张牙舞爪,贺兰砜看它们如同看一盆子怪物。蚌子十分新鲜,今日新打捞上来的,也不需怎样复杂调理,码头附近的铺子往往就在门前架起小火堆,蚌子一个个扔进去,等它们颤颤地张开贝壳便用钳子夹起,迅速送到客人桌上。蚌肉鲜美,汁水丰盈,贺兰砜吃了两个,眼睛睁得老大:“这是什么!”

两人吃饱喝足,手牵手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碧山城里河流众多,大桥小桥,两人走得晕头转向,迷路了也不着急,躲在灯火晦暗的巷子里贴着脸轻吻。

“你有炒蟹的味道。”靳岄舔舔嘴唇。

贺兰砜抱着他,深深地嗅他颈脖的气味。岑融的宅子里总烧着熏香,靳岄身上的味道已经变了,这意料之外的变化让贺兰砜紧张。

“十月十五是庆典。”靳岄说,“岑融晚上离开,我和他一起走。”

贺兰砜没吭声,下意识将他抱得更紧,片刻后才开口:“我会来送你。”

“不必!”靳岄忙说,“你和你大哥尽快离开碧山才对,别回来了。”

“不回碧山,我在山上送别你。”贺兰砜低笑道,“这段日子,云洲王老让我出城办事,我上了几次英龙山脉,那山道也找到了,果然隐蔽。到时候我就在英龙山上送别你,我会骑着飞霄,给你唱‘将许事,笑谈成’。”

靳岄问:“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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