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你若能做到,子望此生不胜感激。”
岑融低头注视掌中茶盏。茶杯在他手中转动,茶叶摇晃。“子不言父错,臣不议君过。”他说,“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你何不放下?”
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靳岄只是看着岑融,一时之间连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我要放下什么?”
“即便那旨书是梁安崇写的,可最终这过错还是会被扣在爹爹头上。”岑融说,“肉体凡胎,岂能无错?可他身为天子,又怎能有错?”
靳岄气得双手握不住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着脆响。
“有错就要认,有错就要偿,我以为这是三岁小儿都该懂得的道理!”他愤怒起身,心里又疼又苦,“即便那是梁安崇拟的旨,若官家不点头,他又怎么能去宣旨去办事!官家这样做,无非是因为这是最能息事宁人的办法!朝廷被梁安崇把控,他无能为力,这是他的问题。可他不能牺牲我们靳家,牺牲我父亲一生清誉,去满足梁安崇的私念!”
“这是爹爹的策略,并非针对靳家!”岑融不得不抓住他肩膀,想让他冷静,“梁安崇根系深厚,若是直接与其对抗,对朝政又有什么好处!他是君王,君王所做之事,怎能以对错简单论断?你不要用凡俗匹夫的行为来谴责爹爹!无论是他还是我,若是承认当日下旨是错的,岂不是丢尽天家面子?”
“匹夫之错与君王之错,岂能同日而语?”岑融根本无法说服靳岄,靳岄心中满是激愤,他没有想到竟然连岑融也和仁正帝同个想法,他们都不打算承认错误,“君王一令,便是生死数万乃至十几万人之分别!若君王犯错而没有责罚,有罪却不必悔悟,那为君者又怎能对黎民百姓、案头万事存敬畏警醒之心?无敬无畏,不警不醒,只会一错再错!”
他实在太过激动,这两年来的桩桩件件,所有压抑悲苦之事,全数翻上心头。一颗心半侧燃烧滚烫,半侧却因岑融的话渐渐冰冷坚硬。岑融捧住靳岄的脸,直直看入他眼睛,那双墨黑的明亮眼睛如今泛起潮红,隐隐翻滚着浅薄眼泪。
“别生气……”岑融说,“你说得都对。我答应你,等我继位,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靳岄冷笑。岑融已经令他失望了许多许多次。而让靳岄一次又一次决定“再信任他一回”的,便是这一点儿毫不过分的愿望:靳岄不能指望仁正帝承认错误,他便指望岑融继位后,以天子身份为靳家、为靳明照雪耻。
——是我天真了。靳岄心头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世上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原本就屈指可数。
在这漫长的一刹里,靳岄做出了决定。
见他沉默不语,岑融忽然心中微动。他离靳岄极近,连靳岄目光中的愤怒、怨恨和不甘都看得清清楚楚。而靳岄越是愤怒,他心头竟是越发有隐约的兴奋。几乎来不及犹豫,他扣紧靳岄的下巴,吻上他的嘴唇。
靳岄在他怀中猛地一跳,岑融大力把他压进自己胸口,扣住他后脑勺,靳岄完全动弹不得。岑融暖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唇上湿润粘腻的感觉令人作呕。
靳岄气得发抖,他正处于极度激动之中,推不开身高手长的岑融,挣扎中忽然碰到了腰侧的挂饰。
那柄原本属于贺兰砜的小刀,岳莲楼顺手拿走之后其实是交还到了靳岄手中。熊皮小刀刀鞘上金珠冰冷,靳岄手指夹住刀柄,一抽一划。岑融吃痛一声,当即连退数步。
他胸口衣裳被划破一道口子,隐约见到衣内肌肤。
还未站稳,靳岄已经举刀凑近,刀尖距离岑融喉头不到半寸。
“……贺兰砜亲得,我亲不得?”岑融冷笑道,“我对你的心意比那狼崽子不知早多少年,只不过碍于你我身份、阶位不同……”
“再多说一句,你我此后便是陌路人。”靳岄一字字道。
岑融心头也翻涌着怒气。他推开靳岄的刀,察看身上伤势。那小刀异常锋利,他胸前已有一道浅浅划痕,几颗血珠微微沁出。知道再聊下去只会更难收场,岑融起身告辞。他退出小亭,回头时仍见到靳岄举着小刀对准他。
他胸中郁气难消,忽然想起更加重要的事情,大步走回靳岄面前。
“最后一件事。”岑融低声问,“游君山究竟是什么人?”
第100章 雷雨
在得知游君山就是金羌细作的时候,靳岄就已经萌生了杀意。
靳云英告诉他,游君山转移了西北军的军务、防务记录,还有游君山胸口致命伤的真正原因。一想到那道剑伤是父亲留下的,想到父亲是被游君山所杀,临死前知悉爱将背叛,靳岄就不敢再揣测父亲心情。
靳明照当时已经身受重伤,他是拼着余下力气划伤游君山的。大力中藏着无边愤怒与不可置信,才会狠力刺破莽云骑盔甲,重伤游君山。
而在愤怒与恨意之外,靳岄也同时想到,他不能鲁莽。如今游君山跟着岑融,他还需要确定岑融是否得知游君山身份。如果游君山从封狐回到岑融身边是岑融的授意,那么岑融也等于是害死靳明照的黑手之一——但岑融这样一问,靳岄便知道他实际上也是不知情的。
既然如此,那事情便好办得多。靳岄思来想去,确定自己尚需要明夜堂的帮助。
和陈霜去明夜堂的路上,陈霜一直欲言又止。靳岄催了又问,陈霜才小心翼翼问前几日岑融来府上拜访但怒气冲冲地走了,是不是他又和靳岄吵了架。靳岄只是摇头不说。
陈霜这样问,霎时又令他想起当日欲呕的所有事情。和自己被强行亲吻相比,岑融所说的话更令靳岄反胃和心冷。他对皇家的人彻底失去了所有信心,无论是仁正帝还是岑融,不愧一脉所出,连那副铁硬心肠都几乎一模一样。
当时是游君山陪着岑融过来的。陈霜截留了游君山,装作和他谈论封狐城的旧事,百般探问打听。但始终没能从游君山口中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来到明夜堂,岳莲楼正巧在这儿做事。靳岄从未见过他正襟危坐翻阅书册,一时十分吃惊:尤其岳莲楼没穿酷爱的女子衣裳,正正经经地戴冠束带,俨然是一个正人君子。
“章漠不在,堂中大小事务都由我看着,实在忙碌。”岳莲楼说,“不得不说,要看的账本还真的挺多。”
门外沈灯恰好走过,嗤笑一声,飘然而去。陈霜拈起岳莲楼面前书册,账本封面下是名为《佛间春》的小册子,封皮上一位公子同一个和尚,正脸贴脸撩衣裳。
岳莲楼火速盖住那书:“就你机灵。”
陈霜:“见多不怪罢了。”
靳岄把游君山的事情告诉岳莲楼,岳莲楼总算没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正经八百应对起来。“我明白了,你是打算要更确凿的证据?”他问,“就是那种捉贼拿赃,能把游君山钉死的证据。”
“不止钉死他,我还要钉死梁太师。”靳岄沉声回答,“不管游君山与梁太师是否有牵连,他不能死得毫无价值。我要让他的死,直接指向梁太师与金羌。”
岳莲楼心中微惊,上下打量靳岄。他察觉今日的靳岄有一些不同,仿佛有什么事情在他身上发生过了,他变得更强硬、更果断起来。“这事情岑融知道么?”
“我已经告诉他游君山的身份。”靳岄道,“但他不知道我起了杀心,也不知道我与你们明夜堂的筹谋。”
岳莲楼此时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以往你做事情,尤其是这等大事,都是要跟岑融联合起来。怎么这次突然……”
靳岄打断他的话:“不必再提他,游君山我要亲手布置。”
岳莲楼便不再追问,转了话头:“听你的意思,你似乎已经有了计划。”
“我需要一个人去接近游君山。”靳岄说,“不是你,也不是陈霜,我希望是沈灯。”
岳莲楼吃惊:“为什么?沈灯向来只管明夜堂的事情,他不一定会答应。”
“请你帮帮忙,这事情只有沈灯能做。”靳岄说,“我看过沈灯的《侠义事录》。他去过金羌,在金羌呆过一段时间,懂得说金羌话。”
岳莲楼和陈霜此时终于恍然大悟:靳岄是想让沈灯假扮从金羌来的人,接近游君山套话。
“第二点,游君山没有接触过沈灯,他也不认识沈灯。”靳岄显然已经把计划想得一清二楚,“第三,沈灯身手卓绝,武艺高强,即便露出马脚也有脱身可能。此事由他出面,比任何人去做都更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