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姜很快把自己和岩罕的衣裳各拿了一套过来。靳岄目送她离开才回到房间。陈霜与阮不奇假扮作奉象使,应当可以趁隙离开象宫。
阮不奇十分吃惊:“你不同我们一块儿走么?”
靳岄笑了笑。能在象宫中见到陈霜和阮不奇,他心知离开象宫不是难事。但与母亲的一面令他下定了决心:“我要带娘亲一块儿离开。”
三人久不见面,此时又是连奉象使都已经歇下的深夜,陈霜和阮不奇便留在靳岄房中陪他说话。阮不奇讲话东拉西扯,陈霜则细心许多,但凡聊起贺兰砜,说的都是轻松快乐的事情。青虬帮藏在吞龙口,贺兰砜吃着糊着郑舞的药,每天最爱做的事情便是站在吞龙口前看海。小蟹钳了几次他的手脚,贺兰砜竟对这身披铁甲的小东西产生了敌意。青虬帮的人天天要他说驰望原上打猎的事儿,他则同青虬帮的水盗们学会了捉蟹的本事,高超得连郑舞都会吃惊。
说到郑舞,阮不奇又提起郑舞在海门镇上的几个相好。她不经意间提及海门镇奇特的房子结构,引起靳岄注意。
“海门的房子全都连在一起?是为了抵御风暴?”
“抵御风暴和海溢。”陈霜说,“琼周沿岸的村子也都是这样的房子,只不过琼周没有铁矿,我们都用粗大的木条来加固房子外廓,木条牢牢插入地下,再砌上石块砖头,便稳固了。飓风厉害得紧,每次来袭,总要死不少人,打坏许多船。若房子不加固,必定会被飓风连根拔起,什么都不剩。”
靳岄不禁看向墙面。象宫距离海边颇远,因而没有对外廓和墙进行加固。
“飓风只在海边肆虐?”靳岄问,“它会吹到这儿么?”
陈霜:“大风暴的话,很有可能。”
阮不奇一边吃果子一边问:“海溢又是什么?”
“海水会涨上岸来,与风暴一同袭击陆地。海浪极高极大,即便是琼周最好的船工也不可能幸免。”陈霜与她解释,“你还记得北都的最高塔允天监么?海溢的海浪比它更高。”
阮不奇睁大了眼睛,又是恐惧又是兴奋:“我想看!”
靳岄忽然扭头对两人说:“听闻几天之后会有飓风从海上来。届时风大雨急,正是逃脱的时机。”
听他这样讲,两人立刻知道靳岄已经有了主意。靳岄拿出纸笔,匆匆画了象宫的地图以及赤燕王宫的图样。他并未走完赤燕王宫,在宫中逗留的几日也都在别人监视中。但借助日月升落、风的走势,靳岄大致推断出母亲所在的地方位于王宫何处。
“两位内功深厚,请帮靳岄一个忙。”靳岄说,“在回吞龙口之前,先将象宫中象所周围的墙壁,以及我母亲所在之处的墙面以内力震松。”
***
翌日早晨,靳岄命人去寻广仁王。广仁王自从与他来赤燕后一直住在象宫,得知靳岄找他有事,很快便过来了。
“又要去见你娘亲么?”广仁王坐在廊亭中喝茶,信口道,“我最近十分忙碌,只怕不能陪你过去。岑融新登帝位,不肯减免赤燕贡税,赤燕有些恼了。之前一直列兵边境,没有动作,最近时常小打小闹,令人心烦。”
靳岄只觉得赤燕王族与广仁王的关系实在复杂微妙。广仁王祖上三代均为镇守南境的将领,同赤燕来往极为密切。靳岄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起,仁正帝认为宋怀章一家长期驻扎大瑀、赤燕边境,隐隐有占地为王之势头,屡次想更换南军统领,而最佳人选便是靳明照。但此举风险极大:赤燕虽然国力不强,但大瑀十分依赖赤燕的铁矿,两国各有所求,相处和平,赤燕人更是信任宋怀章一家。若是贸然换将,只怕连南境也会风云突变。
换将之事便这样反复在仁正帝心中萦转,却始终不能落实。广仁王封号父传子子传孙,如今落在宋怀章身上,他又是难得的将才,愈发让朝廷为难。
宋怀章能见到赤燕王与王妃,能带人进入王宫,能在象宫居住这么久,足见赤燕王族对他的礼遇。但礼遇归礼遇,尊重归尊重,毫不耽误赤燕在边境频频动作,表达不悦。
“你同你娘亲呆了这么久,她可有告诉你为何会来到赤燕?”宋怀章又问。
靳岄不禁想起那日宋怀章与岑静书见面的事情。
两人多年不见,岑静书听靳岄说出自己为何能来到这里,微微一惊。抬头见宋怀章就在靳岄身后不远,忙敛了裙摆,俯身行礼:“多谢广仁王。”
“帝姬不必多礼,都是我分内事。”宋怀章扶她起身,很快又缩手,只专注打量岑静书。
靳岄当时便觉得有些好笑:人人都称娘亲为靳夫人,唯有宋怀章依旧执着。
宋怀章说了些多年不见之类的客气话,岑静书目光茫然一瞬,笑道:“我与广仁王曾见过么?”
等宋怀章提到小时候在宫中相处的事情,岑静书这才勉强想起,原来真有一位名为宋怀章的少年曾与自己结识过。可她实在想不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毕竟已经太久太远。她忘了宋怀章捉弄、欺负自己的事情,连宋怀章这个人也没有在她心底留下任何可追溯的痕迹。
宋怀章久久不忘的往事,对岑静书来说,竟是回忆中不值一提的碎屑。那一瞬间宋怀章脸上表情异常精彩,他在刹那间经历了震愕、失落、愤怒、惆怅,最后沉吟许久,笑道:“罢了。”
岑静书确实是被赤燕人带回故乡的。她得知靳明照死讯后立刻决定去封狐寻找靳明照和靳云英。彼时靳岄已和白霓启程北戎,岑静书知道靳府或许很快就会被官家问责,她命管家安顿疏散家中仆人,带了两位懂武艺的随从,前往外城寻找明夜堂。
靳明照在世时多次与她叮嘱,明夜堂将当年一份小恩看得太重太重,他受之有愧,不敢使唤。靳家无论出什么事都不得麻烦明夜堂,明夜堂堂主章漠的性情十足江湖豪客,只要靳家有求,只怕会豁出明夜堂无数帮众性命,以舍生忘死之姿救扶靳家。
岑静书并非对丈夫言听计从的女子。她心知当时只有明夜堂才能救助靳岄,又怕自己若直接去见章漠,章漠会放下手头所有事务,直接护送她去封狐。她不愿多麻烦明夜堂,因而只去找了岳莲楼。
与岳莲楼道别后,她便与随从离开梁京,一路西行。那时靳明照的死讯已经从封狐开始传播,江湖上人人闻之扼腕。她每到一个城池,每进入一个驿站,都能听见人们议论靳明照之死与白雀关大败。等愈发接近封狐,传言渐渐地出现了新的内容:靳明照之子靳岄死在了北戎,连尸身都没有找到;靳府满门流放,船只在列星江翻覆,无人生还。
岑静书当即病倒,昏昏沉沉。她强撑着来到封狐城外,却发现封狐全城封锁,城外都是逃难的人,根本无法进入。
再后来,便是她在驿站中与赤燕人相遇。赤燕人认出她手上金环是赤燕王族之物,见她病重,随从又死的死伤的伤,便把她藏在车里,一路带回了赤燕。
赤燕王族的人救回了她,却不肯放她离开,岑静书在赤燕被看守起来,连一丁点儿大瑀的消息都得不到。她在象宫休养时结识了奉象使,其中便有瑞火和瑞草姐妹。得知姐妹俩会随圣象去大瑀,岑静书便着意说了些靳府和清苏里的事情,盼望姐妹俩回到赤燕时能给她带来些新的消息。
不料圣象在仙门关死去,瑞火与瑞草等人逃离队伍,再也没有露面。
岑静书是真的以为靳岄已经没了。直到不久前王妃来见她,她才知靳岄竟然仍活着,竟然来到了赤燕,并竭尽全力想见她一面。岑静书此后几日再也没有睡着过,她天天日日地想,想过去的事情,想靳明照,想自己的一对儿女,还有只见过一面的外孙。她生怕靳岄虚弱病重,也怕他性情改变,但靳岄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喜讯,岑静书什么都想好了,却没有想到会在靳岄手臂上看到北戎的奴隶印记。身为母亲,那一刻她自责得近乎崩溃。
顺仪帝姬无法帮助赤燕人换来更优惠的赋税条件,岑静书担心自己可能会被王族放弃。她只是赤燕公主与大瑀皇帝生下的孩子,与赤燕本来就生疏异常。广仁王和靳岄的出现,令她重新生出了希望。
靳岄把这一切细细说给广仁王,广仁王听得认真,不发一言。靳岄忽然想起母亲悄悄对自己说,赤燕王妃年轻貌美,十分喜欢广仁王。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与宋怀章有这样的渊源,只是王妃频频来访、频频询问广仁王,她机灵敏锐,猜到了端倪。可惜她对广仁王毫无确切印象,无法满足王妃的好奇之心。
靳岄便问她,知不知道广仁王至今未娶妻,是因为对少年时认识的姑娘念念不忘。
岑静书沉思片刻,淡笑道:“娘不想知道。”
靳岄略过这一截不提,转了话锋:“若我有法子能让我和娘亲一同离开赤燕,只是这法子可能招赤燕愤怒。你是否愿意帮我?”
广仁王:“不愿意。”
他的斩钉截铁令靳岄想起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夏侯信。靳岄非常喜欢这种干脆利落和不犹豫,这意味着他可以开门见山地谈更多的事情,不必兜转周旋。
广仁王看他一眼,又说:“我确实中意你娘亲,她成了亲生了孩子,我也仍旧中意她。但我不可能为了救她或者你,放弃南境如今的安稳和平。”
靳岄点头:“正因如此,宋怀章才能成为与我父亲齐名的大瑀名将。”
广仁王沉默片刻,笑着摸摸胡子:“你这性子让人生不了气。”
靳岄:“面对坦诚之人,子望向来都说坦诚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