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顾宝莛走到东宫门口,便又突然没了兴趣,他瞧见天上又下雪了,像极了佛头山那夜的雪……
他停了脚步,和威廉告罪称有事,转头又回了书房去写信,然而信每每提笔只写了‘厌凉’二字,就一阵苦闷,不知道写什么才好,于是坐在信前发呆,呆了片刻,认为自己不该这样沉溺其中,便重整精神翻阅起奏折来,挑灯到天明。
另一头,边关正在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死战,一位骑在漆黑战马上的鲜卑王族从风雪里露出一双锃亮的眼睛,前方是突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匈奴人,而他们驻守的站点后方失火,唯一一条路只有猛攻!
“杀——!!”深蓝色眼眸的男人声音充满的力量,捏着长刀手腕缠着染血的绷带,冲在最前方,这次的决一死战,他要赢,只能赢!
第159章 入蜜┃我太丑了。
快天亮的时候, 外间有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顾宝莛停下批阅奏章的动作,眸子抬起看向门口,果不其然见着一个一袭藏蓝色长袍的男子款款走进来, 手里还端着一碗深色的汤药, 光是那味儿便能苦死几个隔壁家小孩。
“敬亭。”来人名叫敬亭,是五哥从江南那边挖来的琴师, 原本被人诓骗, 欠债千两, 需得在广宇阁弹琴弹十辈子才还得清, 然而因其相貌出众, 气质上佳, 侧颜神似某个被发配去了边关的臭小子,于是被五王爷买了下来, 连同其他几个吹箫奏乐的人打包送入东宫, 美名其曰是让他放松放松, 不要总是埋头在奏折里。
听见太子念自己的名字, 名叫敬亭的白身男子淡淡一笑, 反手关了窗户, 便体贴的走过去将汤药放在殿下桌边,说:“花公公原本说殿下您今晚出去,敬亭还以为又有什么事情让殿下烦心了, 结果殿下自个儿躲在这里又批阅起奏章来,熬坏了眼睛可怎么办啊?”
顾宝莛盯着面前的汤药, 屏住呼吸,做好心里准备后便一口气儿咕噜咕噜全部喝光,趁着味道还没有上来, 连忙拿起一颗蜜饯放到嘴里,抿着吃,看敬亭的眼里有着笑意,却着实没什么其他东西。
敬亭初入东宫的时候,就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东宫太子好男色,自己既然是被五王爷送入东宫,那指不定要清白不保,正是惶恐之际,却接连十天都没能见过太子,于是便怀疑那些谣言的真假来。
东宫的后院住了不少呆了两年的美人,男女都有,敬亭接触下来,发现这些人虽然有的见过殿下几次,但当真也只是规规矩矩的表演才艺,陪着下棋解闷,太子殿下对任何人都很好,却不是那种有所求的好,时间久了,平白叫人心动却又委屈求不得。
敬亭和花公公有些交情,再加上或许他在太子面前,更有几分薄面,于是花公公对他也格外照顾,好几次言语之中都透露出一点儿信息来,说他真是像世子爷,那位鲜卑王族,只是身材略单薄了些,眼里也少点儿什么,要不然真是说不定能够以假乱真了。
敬亭不想以假乱真,他就是他。
然而虽然骨气叫他不要乱想,看见桌上那信纸上写了无数遍的名字,却还是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敬亭忍了忍,到底是拿起信纸,笑道:“殿下怎么练字光挑这两个字来练呢?”
顾宝莛有种心事被暴露的羞耻,伸手就将敬亭手里的信纸抓回来,揉成纸团捏在手心里,声音没甚起伏,说:“随便写写。”
敬亭微笑着,垂眸,帮太子将药碗放回托盘上,声音低低的,说:“殿下和敬亭没什么不能说的,敬亭从前在广宇阁也总是听客人说心中的苦闷之事,虽自己没有什么经历,听得多了,却比旁人看得清些,五王爷让敬亭来为太子殿下解闷,殿下总得给敬亭点儿事儿做,对不对?”
顾宝莛依旧捏着手里的纸团,另一只手却拿着朱笔,平静的在一份死刑奏章上圈了用朱笔圈了几个名字,被圈了的人,全部午时三刻砍头。
“我没把你当解闷的。”顾宝莛自认为没有把人当玩物,“如果你想走,我会给五哥说一声,他也不会为难你。”
敬亭苦笑:“敬亭不想走,敬亭觉着东宫这里,比外面的风景更好,走不掉了。”
古人含蓄,顾宝莛明白这话的意思,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说老子是有家室的人了,而是那双眸光动人的黑瞳都沉了几分暗色,笑道:“这里哪有什么好风景呢?日日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景色,还有一个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的太子,敬亭眼光着实不好。”
敬亭心思细腻,瞬间便有些明悟:“殿下觉得自己哪里陌生呢?”
顾宝莛懒散的往椅子靠背上一倒,白皙的双手将长发撩开,绸缎似得黑发便犹如一条黑色的银河落入九天,他顿了顿,笑道:“以前我没杀过人,现在我手里大概没有百十来条命,也有几十了,偏生我还觉得不够,那些个贪官,凌迟在我看来都算便宜他们,于是我亲自去看过一场凌迟刑,经验丰富的侩子手用那么小的一个刀片,把肉一点点割下来,整个人肠穿肚烂了,都能活着,我却看得挺开心。”
“从前我见着他做过同样的事情,当场就吐了,你说,本宫是不是变化有些太大了?”
敬亭听见‘他’这个字,便知道是在说那位鲜卑王族了:“这世间万物,没有不变的,殿下何必介怀呢?”
“的确,可就快要到九月二十五了。”顾宝莛重新将手里的信纸展开,上面每一笔画都有着从前没有的力度和锋芒,顾宝莛偶尔站在镜子面前,看见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有从前可爱了,经常喝药,身上也全是一股子药味,头发还在前天被花公公找着两根白头发,他才十八岁啊,怎么感觉像是七老八十了一样。
“九月二十五?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敬亭明知故问。
顾宝莛站起来慢吞吞走到窗边,一推开窗户,便是满世界的银装素裹,下了一夜的雪,到处都堆起了厚厚的雪层,只不过不等他踩上去听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勤劳的打扫太监们就将地上清理干净。
他想了想,说:“或许会和他见面的日子,我在想,或许不见比较好了。”顾宝莛呼吸着冷空气,头脑清醒地道,“如果见了面,发现彼此都不再是记忆里的样子,倒不如不见,你说是吗?”
敬亭光是听见此言,便明白那人不是自己能够取代的,能让曙国太子殿下因为害怕退缩不敢见的人,应当是非常喜欢,才会如此。
“不过他为曙国冲锋在前,若得胜归来,整个草原纳入囊中,不见不好,露天煤矿还没有到手。”这几年国内煤矿依旧没能开放,一来是风水问题比顾宝莛想得更难解决,就算解决了那些把持煤矿生产的官员,和吞公肥己的贪官,也没办法炸山开洞,如今各地厂子开办在即,钢铁厂也是个吞煤大户,和薄厌凉若是闹掰了,或许会影响煤矿的交流。
按照老爹和薄相爷现在的关系,薄厌凉若是夺下草原的控制权,称王,对曙国称臣,待薄相爷百年之后,或者老爹百年之后,会不会有变化?
不对,应该不会对曙国有什么影响,曙国届时一定更加强大,神机营里的东西,虽然现在还不适合长距离射击,但是近战一枪爆一个人头,在这片大陆上,无人能挡!
可若是要与大洋彼岸的帝国相比,顾宝莛觉得或许还很玄,如今他们也就是吃吃小冰河期的福利,海上冰多,船行不易,所以还有不少时间能够发展,等小冰河时期过去,大洋彼岸的帝国内需若是空虚,指不定就要南征北讨起来,四处搜刮财富。
所以小冰河时期虽让百姓过得苦了些,但也还是有些好处,这世上大多数事情,还是那句老话,祸福相依的。
顾宝莛突然回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坐在桌边的敬亭说:“抱歉,方才想到别的事情了。”想到曙国这么多人要吃饭,要讨生活,要在未来不被欺负,便忘了身边还坐着个帅比和他说话。
敬亭摇了摇头,道:“殿下公务繁忙,方才想必又心系国事,现下已是不早了,殿下可要去早朝?”
顾宝莛点了点头:“嗯,我要上朝去了。”
敬亭便十分识趣儿的站起来,端着托盘准备退下,退下前,低眉顺眼地说:“殿下,敬亭以为,您与那位公子,顺其自然便是。”
顾宝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等敬亭的话很不认同,从前顾宝莛不觉得自己会变心,也不觉得薄厌凉会变心,可顺其自然下来,事事却难料,很多时候他下意识以国事为重,便忍不住顺着四哥的想法来质疑薄厌凉的势力迅速扩张到底对曙国是好是坏。
他本心知道不该这么想,就像他从来不质疑兄长们对他的忠心,可偏偏薄厌凉距离太远,他见不到那人,只从局势分析,便一面为那人骄傲,一面为曙国霸主地位略有忧心。
四哥曾说,薄厌凉和他不合适,顾宝莛没打算当皇帝之前,可体会不到这种不合适来,现在明白,却又身在局中,犹如缠入蜜里,吃的时候倒是满足了口腹之欲,想要转身却动弹不得。
他想,如果薄厌凉能够回来后,像二哥把兵权都给他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疑神疑鬼了。
没错,这是个好法子,要不等见了面,先和薄厌凉唱一出杯酒释兵权?
顾宝莛在被黄公公伺候着穿起朝服的时候,正想到这里,结果一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却是一愣,镜子里的自己,高了许多,繁复的蛟龙紫袍穿在身上,头戴玉冠,端的是贵不可言的太子架子,眼睛懒洋洋的很少睁大,表情管理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满眼的算计,真是难看极了!
他扭头,叹了口气。
花公公担心道:“可是哪里不妥?”
顾宝莛不高兴地说:“我太丑了。”
花公公瞪大眼睛,不理解道:“怎么会?!”殿下可是全京城名门闺秀的意中人,谁人见太子不四目皆空,只有太子?虽有些病气,但这毫不影响什么的啊!
“你不懂。”顾宝莛伸手瞧了瞧花公公的脑袋,深呼吸一口,拍了拍自己的脸蛋,露出个笑来,自我调节迅速,“不与你说了,本宫早朝去了,中午去娘那儿吃,叫上六哥一块儿。”
花公公敏锐得不去继续方才的话题,打趣说:“六王爷正躲娘娘呢,去了,就又要相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