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 第6章

  事实上,已经有力气说这么多话,还能勉强摆出这一副潇洒的姿态来,他的伤势比起昨夜已经又好了不少。

  喝白粥,固然难以忍受。

  但若与吃肉比较,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沈独而言,最棘手的还是六合神诀。

  可这些话他是不会说的。

  人无聊,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无疑,眼前这哑巴僧人,便是一个绝好的乐子。

  也不只是因为他这一番话,还是这含着点无端端恶意的姿态,僧人微微地蹙了眉。

  他的眉也是很好看的。

  没有沈独那般锋锐冰冷,只有一种菩萨低眉时的平和与怜悯,即便蹙眉也生不出半分戾气。

  沈独难免有些着迷。

  他有点想拿一管湖笔,将这两道眉细细描摹在纸面上,好清清楚楚地看看,怎么就能这么好看?

  可手指这么一抬,又才发现,单独画下来,就没了那味道。

  就好像,这样的两道眉,只有在这僧人的面容上,只有与他这一双眼一起,才会有这样的好看。

  只是僧人没搭理他。

  也没搭理他的眼神。

  他只是慢慢地松开了眉头,依旧端着粥走了过来,将碗递向了沈独。

  沈独下意识就抬手接过了。

  可在执了那木勺子在散发着热气的碗里搅动时,他才忽地一挑眉,心底生出无限的微妙来。

  “你知道我伤势又好了不少?”

  昨夜他可还抬不起手臂来,所以连粥都是这和尚给喂的。但刚才他却直接将粥碗递给了自己。

  是确定他能接?

  还是……

  “啧,难道是生气了,所以懒得喂我喝粥?”

  递过粥碗之后,那僧人本已经转过了身,听见他这两句,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带着点冰雪。

  但转瞬就不见了,沈独险些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下一刻他就发现这一双眼还是先前的那一双眼,古井不波。

  僧人本就是哑巴,即便是心里有些想法,只怕也不能说上什么,更何况沈独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大问题。

  唯一有问题的,只是他压不住的恶意。

  有的人,天生就很坏。

  比如他。

  旁人的命都是草芥,只有自己的命金贵;坐在高位上久了,旧日的苦痛便被忘却,且视他人的苦痛为乐趣。

  江湖上总有人咒他,总有一日会死无全尸。

  可沈独从不在乎。

  活着的时候开心就是了,死也不过痛苦一时,没全尸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他邪气,也恣睢。

  对人的态度,一如对这和尚的态度。

  越知道他是个哑巴,越知道对方慈悲为怀,他就越想跟他说话,越要找点事情来欺负他。

  眼见得和尚不搭理自己,沈独笑了一声,抬起胳膊,好整以暇的盛了两口粥来喝,目光却没收回。

  还是看着那僧人。

  “你是天机禅院管什么丹房药庐的吗?我看你医术可以啊。你应该是在止戈碑那边救我的吧?万一我要是个大奸大恶的坏人,醒了就杀了你,你怎么办……”

  这话说得很有心机。

  好像他本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为僧人的安危担心,做这么一个假设罢了。

  但事实上,他本来就是江湖上大部分人想弄死的大魔头。

  若是熟知他本性的顾昭在此,只怕已经冷笑了一声,轻飘飘骂一声“虚伪透顶”。

  可这秃驴不知道啊。

  沈独一面说着,一面眯起了眼,有那么两分惬意。

  他说的话,那僧人自然是都听见了。

  只是却没反应。

  也不知是真生气了,还是根本不在乎沈独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走了过去,在桌案前坐下来。

  旁边就立着简单的书架,里面零散地摆着一些经卷。

  僧人只在案上铺了一层宣纸,又挽起了袖袍,倒水磨墨,竟是在案上摊开了一卷经文,提笔开始抄写。

  沈独顿时就愣住了。

  这竹舍之内,除了那浅浅弥漫的白旃檀香息还有这一身月白僧袍的僧人本身,其实半点看不出有佛门、与天机禅院有什么关系。

  可在他坐下来抄写经文的这一刻……

  窗缝里的光,一条一条的。

  屋内其实有些暗,但僧人正好就坐在窗前,那冬日里的阳光就透过缝隙,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脖颈上,也落在他执着那一管羊毫小笔的手上。

  竟有一种慵懒的禅意。

  那样专注的神态……

  低眉敛目。

  会让心理阴暗如沈独之流者,忍不住去嫉妒为他这般注视着的经卷与经文。

  这一刻,沈独无比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这僧人都不会在抄完之前搭理自己了。

  于是他也不白费力气继续说话了。

  粥喝完,便随手将空碗置在了床边空出来的地方。

  然后开始思考吃肉……

  不,思考自己的伤势。

  六合神诀乃是一门非常霸道的功法。

  即便沈独痛恨它反噬发作时带给他的难堪,可也不得不承认,它真的有让他忍受这一切的资格。

  只是,如今他是一条经脉都不通。

  但凡能重新打通一条经脉,便能打开一个缺口,凭借六合神诀的奇效,他便有办法慢慢将其余的经脉一起打通。

  如此,即便修为不能尽复,也差之不远。

  经脉,经脉……

  真的是想起来就头疼。

  而且除此之外更让他头疼的事情不是没有: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现在妖魔道是什么情况?有多少人作乱?又有多少人等着杀他?

  即便能修复一部分经脉,恢复一部分实力,从这消息闭塞的竹舍之中出去,可天机禅院外面,未必没有人埋伏着。

  毕竟,他逃开的路线太明确了。

  求助妖魔道,重新与间天崖取得联系,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可……

  今时不同往日。

  沈独到底还是记着那一把背后捅来的刀,还有刀上的赤红色云雷纹……

  刀名“无伤”。

  是他送给裴无寂的刀。

  是裴无寂从不离身的刀。

  暗算他的到底是谁?

  是裴无寂吗?

  如果不是裴无寂,那刀又怎么会到别人的手里,裴无寂自己又怎么样了?

  昔日呼风唤雨,一朝落难,才会发现这江湖虽大,可值得他信任的人几乎没有。

  除了自己。

  此刻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只有这让天下人闻风丧胆、救过他无数次性命、也带给他十年屈辱的六合神诀了。

  “二十七日……”

  沈独幽幽地念了一声,只觉得心里备受熬煎。

  “咕嘟嘟……”

  有一点细微的水声传来。

  他转头去看,便见桌案旁那正在抄写经卷的僧人,已经搁下了笔,却将放在一旁的茶壶提了起来,向干净的杯中倒水。

  七分满。

  然后端了起来要喝。

  沈独一下喊了一声:“别喝!”

  “……”

  僧人动作一顿,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向他。

  平和的,清润的眼神。

  连脖颈都像是玉雕的。

  沈独的目光在他喉结上停留片刻,又不知怎么移到了他唇上,想起这秃驴方才不搭理他要吃肉的要求,到底还是没压住心里那一点隐隐的不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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