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下过一场小雪,现在太阳出来,屋顶上的雪开始化,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向下淌水。
空气里弥漫着清润的泥土香和微苦的药香,翠竹摇曳,鸡爪似的竹影缝隙里,透出比雪更净的天光。
沈独轻巧地走下了台阶,抬头往上这么一看,忽然就觉得心里很安静,也很干净。
也许是因为伤势已经见好,修为也回来不少,他一站竟然站了许久,且自己还没察觉。
直到耳旁有远远的脚步声传来。
于是他转头看去,视野之中是一条上山去天机禅院的蜿蜒山道,低矮处有些萧条味道,更高的地方则都是翠绿的、缀着雪的雪松,很是漂亮。
但没有人。
至少现在还没有人。
高手的五感,是远超出常人的。
即便是很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也能听见。
沈独知道,是有人下来了。
这脚步声与他这几日以来总听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不慌不忙,镇定平静,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僧人。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
接着竟也没回屋,干脆坐在了竹舍那台阶上等着,目光也落在那山道的尽头,闲闲地看着。
过了有一会儿,那脚步声才渐渐近了。
山道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提着食盒的月白色身影,那僧袍浅淡的颜色在这满山冬日的衰草色中,有一种格外的亮眼。
这还是沈独第一次这么看着他走过来。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尽头处有人在看自己,只提着那不大的食盒,从长满青苔的山石上走过。
一路走得有些小心。
像是怕踩滑了,又像是怕伤着从山道上经过的其余生灵。
就连被昨夜压折、倒在道中的枝条,他都会停下来,弯腰将其扶起,立在一旁。
尽管隔得还远,可沈独竟已经能想见他的神态与动作。
那一双漂亮极了堪比神佛的手,不会介意枝条上的冰雪,也不会介意茎叶上的泥水,更不会在意缠绕其上的荆棘,就这么将其扶起,犹如为他捣药、抄写经文,甚至喂粥时候一般,轻轻地靠在一旁……
“嗤……”
忽地便轻笑了一声,眉梢也挑了起来,染上几分邪肆。沈独也说不清这心里忽然窜上来的不舒服到底是来自哪里。
是因为这僧人半点不作假的慈悲?
还是因为他对任何人、任何事、任务存在都是一样的慈悲,并不因人事的差别而有差别?
或者……
单纯是因为他恶,他坏,所以见不得人好?
沈独一下就有些不明白自己。
但他不是爱穷究根源的人,索性就这么不明白地放着了。
人坐在台阶上,一腿抬高屈起,另一腿垂着平放下去,两手手肘则都随着后仰的身子,撑在了地上。
——浑然一身要躺不躺的浪荡。
僧人初时没发现,等走近了才察觉到沈独竟出来了。
一时间,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沈独猜他应该是觉得外面天气太冷,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不是觉得他此刻姿态不好看。
于是一笑:“今天带什么吃的来了?”
僧人照旧沉默。
面对着沈独颇带轻佻和调笑意味的询问,他脸上神情都没半点变化,只拎着食盒,打他身边台阶上走过,似乎要进里面去。
沈独一把伸手,就拽住了他衣角。
“喂,我都坐外面了,还拿进去干什么?”
他懒洋洋地,就这么半瘫着仰头睨他一眼,跟没长骨头似的,唇边还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外面吃。”
知道的清楚他是要吃饭,不知道的看了这样子还不得想歪?
不过哑僧人肯定是不会想歪的。
他本就很高,这么站着看沈独的时候,很自然地垂眸,却生不出半点藐视的味道来,反而像是佛祖的垂悯。
沈独觉得这个角度的秃驴看上去也很迷人。
他不觉笑了一笑,但话里已经带上一点嘲讽的味道:“怎么,一定得在里面吃?”
僧人眸光闪烁了一下,似乎饱含着对这苍生的慈悲,可真正细琢磨起来,又觉得太过平静没什么波澜,以至于有些许的凉意。
他没走了。
脚步往后略略撤一步,便俯身将食盒放下。
盒盖一开,热腾腾的香气便飘了出来。
今天竟然是小半只酱肘子,深色油润的酱料将肘子染满,底下却是一圈吸满了油的茄子,切成了片排着。
油都是肘子里蒸出来的,茄子恰好吸油。
这道菜,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不是什么大厨,怕做不出来。
沈独先前那疑惑不由又冒了出来,看了片刻,便忽然抬首问道:“我是当真奇怪,这东西到底谁做的?你去哪里买的,买完了回来还是热的?难道早上买好了,带回你们天机禅院的厨房热了热?”
“……”
僧人正将这酱肘子端出来,以方便将放在下方的米饭取出,一直都是垂首低眉,哪里料到他忽然抬头?
这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忽然就很近。
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唇……
也对着唇。
近得再凑上那么一分,就会碰着。
僧人怔了片刻。
沈独问完也忽然愣了一下。
僧人为什么发怔他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意想不到;可他却是着实被这忽然拉近的距离给吓了一跳,更是被他毫无瑕疵的长相给惊了三分……
尤其这一双眼。
深邃的古井里,或许是因为这片刻的怔然,起了一点隐约的波澜。如同掉进去一片枯叶,荡开寂静的涟漪。
沈独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完美的皮囊,带着点藏不住的邪气,是旁人看不清、但他自己却可一眼看出来的坏。
坏到骨子里。
也许是觉得不很对,僧人微微抬高了自己的身子,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他却一下挑眉,眯缝了眼。
心里那恶意又一茬儿一茬儿韭菜似的冒出来,割都割不干净。沈独忽然觉得牙很痒,想要一口咬上这僧人的喉咙,当一条真正的“蛇”。
只可惜……
眼下这还是温暖着他、也喂养着他的农夫。
还不是时候。
忍。
沈独一下挂了满脸的笑意,纯善得要命,眼底带了几分疑惑:“怎么了?”
僧人看他一眼,不说话。
退开后,照旧把碗筷都取出来放好,然后便要进屋抄写经文。只是将抬步的时候,又被拽住了。
还是沈独,还是刚才拽他衣角的手。
只是这一次,他拽的不是衣角,而是悬在他腰间一块六寸长、两指宽的浅褐色木牌。
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一勾,就给拽下来了。
什么花纹都没有,就正面端端正正地刻了两个规整的篆字——
不言。
“不言?”
沈独翻看了一下,下意识以为这是令牌或者腰牌之类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手掌一翻,抬首问。
“你法号?”
十来天过去,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僧人的帮助,从伤势的治疗到日常的吃用,虽然打听天机禅院的事情,甚至打听那个见鬼的善哉,可从来没问过僧人的法号。
平日里称呼,要么和尚,要么喂,甚至是……
秃驴。
咳,这和尚没跟他翻脸,算是脾气很好了。
现在这么一问,当然显得有些突兀。
僧人当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没应。
可也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回应,沈独已经又自顾自把这木牌子给他挂回了腰间。
虽是练剑的手,可没有半点多余的茧皮。
修长又灵巧。
只轻轻的一抬一转,木牌就已经好端端地挂上了。
沈独是半点都没往别的方向去想,只道:“不言不言,那就是不说话,这法号与你倒是相得益彰,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