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小的一只蚂蚁,哪里能发出这样清晰的声音?
然而这念头才从脑海中掠过,他便意识到了不对。
也许是太阳下山了。
周遭有些冷。
昏昏沉沉的暮色里,沈独慢慢地抬起了头,然后便看见了站在他面前五步远的僧人。
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竟未察觉。
依旧是那僧袍与珠串。
佛珠在左掌掐紧,有轻微的晃动,在台阶上投下颤颤的影子;食盒拎在右手,可竹篾包裹的提柄,已经被生生握折。
尖锐的竹刺,有几根扎入了僧人掌中,一点鲜血的痕迹淌开了。
玉面犹如冰雕雪刻,清润之感渐褪。
素日带着一点微微笑意的唇角已经拉直,两片唇紧紧地抿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
僧人的一双眼,也透着一种沈独从未见过的陌生。
这般的姿态,还有这满身的感觉……
不用他说,沈独都知道了。
他手指还点着那一根竹筷,竹筷尖还压着那一只小小的蚂蚁,蚂蚁的尸体则沉在那小小的一片泥泞中。
对人来说,这小小的一片泥泞根本拦不住任何脚步;可对蚂蚁来说,这小小的一片“泥潭”足以要了它一条小命。
沈独重新垂了眼眸,看了一眼。
竹筷的顶端还有两根短短细细的触须在动,是那小东西在挣扎,还没咽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放手。
可不知为什么,僧人方才那目光一下回闪在眼前,烙在了心底上,莫名激发出他骨子里那一股深重的戾气。
本要松开的手指,陡然一紧。
沈独面无表情,轻轻一用力,便用这一根先前僧人送来给他吃饭的竹筷,碾碎了那只挣扎的蚂蚁。
“啪。”
然后轻轻地一松手,任由竹筷倒了下去。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看向僧人,仿佛没看到他并不好看的脸色和那流血的手掌,笑着道:“等你有一会儿了。今晚吃什么?”
第8章 恶念┃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沙沙沙……
一片静谧中,只有风过竹海的响动。
分明只相隔五步,中间只倒着那一根竹筷,可却像是隔着鸿沟与天堑。
这头是沈独,那头是僧人。
谁也没有说话。
沈独就这么混不吝也无所谓地微微抬着下巴,眼底透着一种淡漠,红尘皆游戏,众生俱蝼蚁。
“滴答。”
一滴血顺着食盒的边缘淌落下来,点在犹带着几分湿润的枯竹叶上,触目惊心。
僧人看了沈独很久。
沈独也看了他很久。
他袍角被风吹动,身躯却一动不动,犹如碑林里一块已经长了青苔的石碑,又如山壁上一尊雕琢好的佛像。
长久的静默中,沈独以为他是要走的。
毕竟这种当着一个和尚的面“杀生”的事情,不用想他都知道,比什么喝酒吃肉严重多了。
可没想到,他并没有走。
不仅没走,还抬步行至了他身边。
紧握食盒的手掌略略松开一些,一点鲜血又冒了出来,可僧人没垂眸看一眼,只将食盒放下来打开。
沈独往里面看了一眼,挑眉:“八宝鸭?”
也不很大,外皮看上去很酥脆,肚子里面塞满了东西,有一些淌了出来,流到了雪白的盘中,看着格外诱人。
即便原本还不饿,眼下看也能看饿了。
僧人将其端了出来,也端出了下方的白米饭。
除了方才因为用力而被扎伤、还在流血的手掌,他面上看不出半点的异样来,似乎刚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而沈独什么也没做。
一双干净的新竹筷就插在食盒旁。
沈独看了一眼,其实对僧人这态度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对方十分不高兴。
可没想到,这也忍了。
一时之间,心里竟说不上满意。
大约是有落差吧?
毕竟他原本以为僧人会生气,会发作,可他偏偏忍了下来,让他的预料和猜测落了空。
于是那乏味的感觉又上来了。
沈独随手便将那一双新竹筷拿在了手中,要向摆在了台阶上的八宝鸭伸去。
“要说做这道菜,最好的还是杭州聚福楼,那叫——恩?”
话都还没说完,尾音便一下扬起。
他惊讶地抬了眼眸,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僧人,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干什么?!”
僧人却是低眉敛目,根本没搭理他。
在将压在食盒底部的白米饭取出放好之后,他竟然又将刚才取出的那一盘八宝鸭端了回去!
台阶上,一下就剩了一碗白米饭。
沈独的筷子伸出来,还举在半空中,却是连半点荤腥都没能碰着。
他愣住了。
这……
是什么意思?
他神情带着几分凝滞地看僧人。
僧人还是不看他,只是抿着唇,又将食盒盖上,转身便走。
只是在经过沈独脚边倒着的那一根竹筷时,他停了步。
慌乱的蚂蚁们早就散了。
竹筷的尖端还沾着它们其中一名同伴的尸体,却没有一只蚂蚁停下来理会。
僧人低垂着眉眼,注视了片刻。
然后弯身下来,将这一根竹筷拾起。
被他持在掌中的佛珠与竹筷相撞,晃晃悠悠,有了细碎的声音。
沈独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一串佛珠上,当然也注意到了僧人那曲线有些僵直的手指上。
看似自然,实则不是。
这分明是他在用力地克制住什么东西。
起身后,他也没回头。
往常这个时辰来的时候,他都会留下来,或者捣药,或者背着药篓去采药。
可今天,他选择了离开。
暮色四合,天早就暗了下来。
僧人的身影,像是被这骤然降临的冬夜染上了几许寒凉的冷意,那素来温润的月白,也不能将其消解。
很快,山道尽头便看不见人了。
竹舍内没有燃灯。
整个天地忽然都变得暗极了。
沈独还拿着那一双新的干净竹筷,坐在台阶屋檐下,身边就是那孤零零的一碗白米饭。
平白透着点滑稽。
可黑暗中,他脸上的神情却慢慢沉了下来,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底,渐渐结了一层薄霜。
良久之后,才突地一声笑。
“啪”一下,干净的竹筷被他扔在了台阶上,滚落在一碗白米饭旁边。
“这秃驴……”
沈独在自语,那声音低低地,有一种说不出的凉薄与讽刺。
“给脸不要脸。我不要他命,他倒敢饿我饭了!”
碾死一只蝼蚁罢了,便要让他吃这白米饭,且看那架势竟是连采药换药都不打算做了。
那……
若他真正知道他身份,清楚他曾经做过什么,得是什么表情?
他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大魔头,好好坏坏大活人都杀过了无算,一只蚂蚁又算得了什么?
沈独自来瞧不上正道那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