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 第39章

  贺五德深深地埋下了自己的头颅,在垂首的瞬间,只瞥见了对方持着剑的手指微微一动,于是他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

  干干脆脆,半点犹豫也没有!

  人趴在地上,伏首在那魔头脚下,赶在对方开口,也赶在对方动手之前,他已经直接哀求道:“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还想回去,为爹娘扫墓……”

  几乎就要举起的剑,顿了一顿。

  贺五德眼角余光撇着。

  那持着剑的修长手指,停了有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地收了回去,压在剑锷内侧的剑柄上。

  这模样,应该是不会杀他了。

  可贺五德依旧不敢抬头。

  良久后,只听得从喉咙里发出来模糊的一声笑,有一点恍惚苍凉的味道:“不想死?可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

  风再吹。

  衣袍猎猎声远。

  贺五德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道身影已经远了,渐渐被潮湿、浓重又冰冷的雾气埋了进去,可他去的方向却能很清晰地辨认出来。

  不是从东面离开不空山,而是去往不空山的北面。

  活着真没意思?

  贺五德听不懂。

  劫后余生,他心底里只有一种莫大的庆幸,一时之间,什么江湖路远,什么行侠仗义,都被抛到了脑后。

  快意恩仇,那是大人物们才有资格谈的事情。

  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能苟且活在这世间都不容易,还闯荡什么江湖呢?

  他想也不想,扔了手中的剑,又脱了身上属于守正宗弟子的袍子,转身便直接朝着山下跑去。

  只是跑了没两步,又奔回来摸上了那把精铁打造的剑。

  ——拿出去典当,也得值点钱呢。

  这一下,才算是彻底妥了。

  贺五德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打算将来耕田种地,再跟那些村夫农妇,吹嘘自己这一段从魔头手下逃生的非凡经历。

  毕竟,能被大魔头饶过的人可没几个。

  第一个,是妖魔道上同样大名鼎鼎的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第二个便是他了。

  贺五德当然不觉得是这魔头怜悯自己。

  对方不杀他,并不主要因为被自己打动,归根结底,不过因为他不过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是生还是死,无足轻重,影响不了任何事。

  浓雾锁深谷。

  晴光照溪水。

  不久之后,寒天里的冷日姗姗来迟地自东方升了起来,驱散了深谷里的浓雾,也让不空山这佛门清净地前数十具尸首,袒现在天地之间。

第28章 蓬山第一仙┃善哉?你与我一起上,说不准能打得过。

  不空山北。

  崇山峻岭, 白云渺渺。

  一缕笛音幽幽, 浑似自九天云外而来, 穿破重霄,分明清润之音,吹度几分阳春白雪、杏花疏影之意, 却又含着三两许孤高傲岸的气概。

  是熟悉的曲调。

  也是熟悉的感觉。

  不知是认识久了,也只听过他一人吹笛,还是他笛音真有如此特别, 沈独远远这么一听, 便知道是顾昭了。

  他倒提着垂虹剑,飘飘摇摇踏云而来, 淡漠的脸上没有什么神情,绕过前方一座云遮雾绕的山峰, 便看见那一片平坦的山崖了。

  被削成了棋枰的山石,平平地搁在崖上。

  落下的棋子依旧散着, 却拂开了一小块空隙,上头摆了一只酒壶、两只酒盏。

  那一袭青衫的男子,玉簪束发, 只背对着这棋枰, 长身立于崖边,像是另一侧的云海吹奏。

  清风吹动云气。

  他的袍角与发缕都飘飞起来。

  若不是因与这人相熟,只怕是连沈独这一眼看过去,都要以为眼前之人,乃是九天上的仙人, 下了凡尘,一身落拓清冽,飘然欲飞。

  一曲未毕。

  沈独也未打扰,只是轻巧无声地落到了崖上,并不言语。

  顾昭不是没察觉人来。

  可他有自己的习惯。

  这时只慢吞吞地将这一曲吹奏完了,才远眺了一眼绵延不尽的群山,呼出一口气来,转身时笑容已挂了满脸:“不愧是沈道主,上天入地,世上没有能难倒你的事。”

  沈独才杀过人。

  身上的血腥气不浓,但也不淡。加之他没有特意遮掩,更没有遮掩的必要,所以眉间凝着的那一抹煞气,实在显而易见。

  对顾昭这看似恭维的一句话,他无动于衷。

  人从崖边走到了棋枰边上,他看了顾昭一眼,淡淡问道:“要请我喝酒?”

  “没下毒。”

  顾昭眉梢微微一挑,答非所问。

  沈独于是也不说什么,直接坐了下来。

  顾昭为他倒酒。

  倒了三杯,沈独也喝了三杯。

  整个过程中,两人一句话也没有。

  沈独只喝酒。

  顾昭不喝酒,但一直打量着他,目光里渐渐多了一种奇怪的颜色。

  看上去,沈独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一张绝好的、本能迷惑世人的皮囊,可面上完全是生人勿近的冷煞,更不用说那长年累月积攒在眉目之间的凌厉与妖邪。

  可感觉不对。

  若是以往,死里逃生,还安然无恙地返回,必定是要先嘲讽他们正道上都是些酒囊饭袋,那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

  如今却半句话没有。

  一坐下来,就开始喝。要知道,沈独的酒量不是“不好”两字能形容,用“烂”字都是抬举了他。

  待到第四杯倒上的时候,沈独伸手又要来端,顾昭浅浅看了他一眼,自己伸手将酒盏捂住了。

  润湿的杯沿,贴在他掌心,有些冷。

  沈独没防着他来这一下,正要伸过来端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顿住,然后抬了那冷冰冰的眉眼起来,瞧着他。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

  顾昭并未将手移开,虽是笑着说话,可眸底的光影也冷了几分,暗了几分,说话的嗓音与他的笛声一般好听,但话里的意思却跟刀子似的。

  “只是觉得,你这要死不活模样,让人很想操i你。”

  “就你?”

  沈独笑了。

  对这一位江湖人所共传的“蓬山第一仙”嘴里忽然冒出这种字眼来,半点都不惊讶。毕竟,认识顾昭之前,他骂人都还不会爆粗呢,都是“近墨者黑”,跟顾昭学的。

  “想操i我的人多了去,你算老几?”

  “……”

  也不知是不是觉得他这荤话学得太快,有些不适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道行极深的顾昭这一时竟没接住这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摇头大笑。

  “沈道主,你在天机禅院,到底是遇见什么了?见了神,还是见了鬼?”

  “见了佛。”

  沈独依旧没什么表情,见顾昭依旧捂着那酒盏,干脆端了另一只空着的酒盏起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却不再提天机禅院那话茬儿半句,反而问外头的事。

  “我不在这段时间,江湖上如何?”

  “欢天喜地,载歌载舞,斩草除根,斩尽杀绝。”顾昭一连用了四个词,可末了了又道,“但很显然,他们高兴早了。”

  “妖魔道呢?”

  酒盏端起来,又喝了一杯,沈独续问。

  顾昭回道:“你那条狗发了疯,前阵子在间天崖上大开杀戒,死了不少人,人都传他要取你而代之。但后来也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也对自己那一派的人下了手。现在情况不明,只知道昨日上午,崔红、姚青两人一道带人前往天机禅院,逼迫他们放你出来或者搜山查你踪迹。”

  顾昭不喜欢裴无寂。

  所以,至少当着面的时候,沈独从来没在顾昭嘴里听过裴无寂一句好话,但他在顾昭面前也是从不提裴无寂的。

  这时听了,只沉默下来。

  两只酒盏都被沈独一人用了,顾昭当然也喝不了酒了。

  他酒量很好,但很克制。

  此刻见沈独不说话,只在心中玩味他这几许沉默里透出来的意味,然后道:“你从哪里过来?”

  “守正宗那边。”

  沈独面上添了一层阴郁,但兴许是酒意开始沾染上来,眼角眉梢那疏狂的意味儿却开始上来。

  “在旁的地方堵我也就罢了,天机禅院正门出入口也堵我,未免有些看我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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