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 第89章

  “我?我一介弱质女流去打什么打?连顾昭我都打不过,你这是成了心的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谁敢呀。”

  “那你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打得好好的,眼见着就能胜了,怎么忽然又撤了?”

  “……”

  沉默突如其来。

  沈独看了一眼禅房中间挂着的那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又慢慢垂了眼,只道:“陆飞婵,你这脑瓜里哪里来这么多问题?”

  陆飞婵想说“问题少女就是这样好奇”,但乍一抬眸瞧见沈独此刻忽然平静的神情,也不知为什么就后脊一凉,下意识觉出了几分危险。

  不,可千万不能再问了。

  沈独是什么臭脾气她是知道的,凡事有个度,有的事情他不想让人知道,一旦谁要不长眼一直问,那就是真的找死了。

  所以那一双漂亮的眼珠悄然一转,陆飞婵聪明地一扬眉,哼了一声:“不问就不问,真当我稀罕知道吗?”

  口是心非,沈独也懒得搭理她。

  眼下是到天机禅院取三卷佛藏,这样大、这样热闹的一件事,陆飞婵当然不会错过,这一路都同众人一道来,只是之前众目睽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跟沈独说太多。

  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住下来了,她当然要来沈独这里串串门。

  “咔嚓咔嚓”,桌上摆着的那一盘瓜子是陆飞婵自己带过来的,一面说话一面嗑那瓜子,半点没有世家小姐那尊贵的架子。

  沈独看着总觉得她像只松鼠。

  偏偏陆飞婵的长相是很明艳的,所以即便是嗑瓜子这种看似与她身份并不符合的事情,由她做来也觉赏心悦目,透着几分潇洒意态。

  “哎,你吃吗?我帮你剥啊。”

  大约是沈独看她一盘瓜子的时间太长,陆飞婵终于是注意到了,下意识便这么问了一句。

  沈独顿时失笑:“没兴趣。”

  “这也没兴趣,那也没兴趣,你这人可真够无趣的。”好心好意还被拒绝,陆飞婵撇了撇嘴,又摸了一枚瓜子起来,“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上午你跟那慧僧善哉打架的时候,我看着顾昭脸色不大好,总觉得他是在心里骂你。”

  “是吗?”

  那也正常。

  沈独想想,换了自己是顾昭,见了当时那场面也必定是要骂人的,且还要骂得极狠,狗血淋头的那种。

  “你怎么这反应?”

  陆飞婵好不容易打了顾昭一个小报告,还指望着沈独跟顾昭掐上一顿呢,结果他居然不咸不淡的。

  “你不跟他是死仇吗?打他啊!”

  “……”

  这一瞬间沈独真是很想把她轰出去了,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你出来这么久了,陆庄主不会担心吗?”

  “啊!”

  经他这一提醒,陆飞婵才一下想起来,下意识一看窗外面的天色,瞧见那薄暮昏昏时,不由慌张了几分。

  “真是忘了,在你这里一坐就忘了时辰。我爹先前嘱咐过,叫我不要乱跑,毕竟这里是天机禅院。这会儿是晚斋时候,怕是在找我了。不行,我得先走了。”

  说罢便连忙起身往外走。

  只是才出得门去,又忽然想起什么,退了回来,把案上那还装着小半瓜子的盘子给端了走。

  “哦对了,差点忘了。刚才我过来的路上遇到了顾昭,他让我顺路给你捎个话儿,说亥时等你,要跟你商议武圣后人的事情。”

  沈独一怔,一时没明白,可待要再问个清楚时,陆飞婵已忙忙地去了。

  于是无奈一笑。

  只是笑过了,看着外面茫茫的暮色,便觉得心也茫茫起来。

  这一趟上山之后的情形,与他先前之所料,实在是大相径庭,相去甚远。

  一切念想都成空。

  就好似他先前所欲所求所想要的所有,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和尚。

  善哉。

  他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上的会是天机禅院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且他还早早与他交过了手,只是阴差阳错竟未能分辨出他身份。

  这和尚该在心里讥笑他吧?

  看着这么清楚明白的人,却是个睁眼瞎,连他是什么人都没认清,还义无反顾一头栽了进去,连挣扎怀疑都没有。

  傻极了。

  当日他与顾昭一言不合在陋巷中动手,他隐约察觉出顾昭不对,不过冒险一番试探。

  顾昭那傻逼。

  关键时刻竟然真的错开了剑锋,没取他要害,而他的剑却深深地刺伤了顾昭。

  于是他笑不可遏,觉得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痴傻的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拥有着一颗寻常人绝难匹敌的聪明脑袋的顾昭。

  这世上从来没人能让他吃亏。

  可偏偏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刹那,顾昭堪称惨败。

  那时沈独笑得太快意了,以至于从未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里,自己竟也会重蹈顾昭的覆辙,在那样近乎于生死的关头,在事关声名颜面、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鬼迷心窍了一般,不愿害他,反而致使自己受伤。

  今日的他,一如昔日的顾昭。

  只是今日的善哉,是否也如昔日的自己呢?他到底是怀了怎样的意图,何等的心境,在他起剑相向时,放下手去、引颈受戮?

  ——他是在试他。

  这样的一个念头,冒出来就成了理所当然,不管它看上去有多荒谬,可沈独就是无法将其从自己心里面压下去。

  它疯狂地滋长,蔓延。

  他荒凉冷落的心原,几乎刹那间已被它覆盖,缠绕,再不留下任何一点空隙。

  禅院里响起了暮鼓之声,普照这大地一整日的日头终于沉进了西山,夜幕降临。

  沈独在屋内坐着,看了一整个时辰。

  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起身来,竟直接拉开了房门,走近那已然深沉的夜色里,向千佛殿方向去。

第73章 夜谈┃你才知道我多少,便敢这样喜欢我?

  入夜之后, 禅院里的僧人便不很多了。

  今日上了不空山住进了禅院的江湖人士, 也不至于这般不懂规矩, 深夜了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胡乱走动,所以也没几个人影。

  道中只有沈独一人。

  对这天机禅院的道路,他其实一点也不熟悉, 盖因昔日两次进入此地都是暗中闯入,且是从禅院高处潜行。所以此刻行走在这禅房院落间的夹道上,他竟有一种难以分辨方向的错觉。

  好在千佛殿的位置他还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与善哉夜中交手的那一日, 善哉从大殿之中追出来, 便是立在一处佛塔的顶端。

  那一座佛塔,乃是整个禅院之中最高的建筑, 无论站在禅院的哪一个角落,都能看见。

  即便此刻夜色已深。

  可以沈独的目力, 依旧从那一团黑暗的模糊中分辨出了佛塔的轮廓。

  千佛殿便在那佛塔附近。

  沈独说不清这一路自己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好像想了要找那和尚说什么, 又想了今日上山之事要怎么解释,可真走到近前,抬起头来瞧见那深埋在夜色中的大殿时, 又忽然冰雪崩塌似的溃散了。

  整个人脑袋里空空如也。

  原本描绘着诸多佛门典故的大殿, 依稀还是月前的模样,黑暗里一切神佛妖怪的模样都模糊,只有那一片暖黄的光芒从虚虚掩着的殿门内传来。

  一道暗暗的人影在窗纸上拉长。

  沈独只觉得被什么东西骤然刺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怎么就敢这样一句话不问、什么也不打听就来了?

  好像他笃定他此刻会在此处一般。

  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除了这里之外, 还能去何处找寻他的影踪。

  于是莫名地嗤笑,在心里自嘲了一句,又站在这大殿外面看了半晌,终于还是迈上了台阶,从那虚掩着的门扇之间,走了进去。

  脚步声很轻。

  可这一座大殿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于是连这般的脚步声都显得喧嚣与惊扰。

  千佛殿周遭的墙壁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佛像,释迦牟尼佛正列于中央,几乎与整座大殿齐高。

  祂佛头周遭散着一圈彩绘似的佛光。

  那宽厚的佛掌五指却成拈花之势,好似确有一朵花被风垂落,坠于其掌间。

  只是在祂的身后,却是沉沉的黑暗。

  今夜殿中的烛火明灯似乎并未点满,所以照在这空阔的大殿之上,竟显得有些昏暗。

  连带着沈独看周遭的佛像,都觉影影绰绰。

  唯有殿中这僧人的身影,如此清晰。

  善哉听见了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只是一如以前任何一日晚课后一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香案。

  紫檀香案沉重而结实,雕满了莲纹。

  他平日所吟诵的经卷便被他随手一放,搁在了香炉旁边,翻开的书页上句句都是菩提般若。

  沈独就站在他身后,看了很久,直到看见他收拾好了一切,又抬手去捡那经卷时,才笑了一声:“殿门掩而不关,是明知我要来;知道我要来,却还慢条斯理行礼佛事。你佛门不是有种种清规戒律吗?不见我时也就罢了,见我竟还有脸站在佛前。你倒不害臊,可不怕佛祖见了你臊得慌吗?”

  嗓音温和,腔调却尖锐。

  沈独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根筋抽了,又是着了怎样的魔,分明是要来与他好好讲讲道理,再哄哄他的。可他进来这许多时候,僧人都没有搭理的意思,实在让他有一种不该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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