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自然是雪鹿剑。
自打妖魔道寻觅方晓不成将沈独当日许下的“死诺”公之于江湖之后,无数人都在找方晓,也找这把剑,好像找到了方晓,得到了这把,就能真的主宰沈独的性命,将这一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妖魔道道主斩于剑下一般。
顾昭修长的手指从剑鞘精致的铸纹上一点一点擦过去,染着山水墨痕般的眼底,却出现了几分本不该有的惘然。
其实,陆飞婵并没有想错。
似天机禅院这般的存在,江湖上的巨擘们又有几个不忌惮?他更是忌惮很久了。
凡有野心的,都想要动它一动。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蓬山第一仙,是这江湖上人人称赞的正道,又怎么能无缘无故针对天机禅院?
所以要师出有名。
沈独就是这个“名”。
这些陆飞婵都猜到了,或恐也以为他这一位蓬山第一仙顾昭,就是幕后的真凶,是从头到尾操纵这一切的人。
只是她该猜不到——
任他有多“足智多谋”“卓诡不伦”,也不过就是这局中一只“螳螂”罢了。
“天机禅院,慧僧善哉……”
微微闭了眼,顾昭再一次默念了这个名字,只有一种无端端的压抑涌上心头,让他心底的戾气慢慢滋长。
那能救沈独性命的杀生佛舍利,被这个和尚直接从天机禅院送到了蓬山,且指名道姓要交给他!看似只是要救沈独性命,从此待在业塔,再也不理会外面的事情。
可事实上,外人当时根本不知道沈独就在蓬山!
这一位慧僧,不仅知道,还直接让人将舍利送来了……
他分明是笃定沈独知道了会不顾一切去禅院找他,也分明是看穿了他的野心,故意将沈独这个破绽摆在了他的面前!
一头是追逐了半生的野心,一头是还未明细的感情,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所以即便他气得发疯,也只能择其一。
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沈独活着进了天机禅院,就是破绽,他的野心逼迫着他放弃沈独,还要力保他进入禅院……
沈独说,你心里一定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沈独说,若把你衣服扒下来,能看到几道疤?
沈独还说,你赢不了他。
顾昭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只因为当初不服,现在却毫无反驳之力。只是他并没有输在任何才智与洞见上,输只输在——
在喜欢沈独之外,他还有野心。
除开沈独,善哉无欲无求,可他还有所欲有所求。
“啪嗒”一声轻响,他轻轻掀开了书案上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里头立着两只剔透的琉璃瓶,隐约能看见瓶中所盛的一粒粒红莲子。这本是能放下四只琉璃瓶的小匣子,只是此刻右侧原本该放着另外两只瓶的位置除却两个浅浅的圆形凹痕之外,空空如也。
顾昭忽然就觉出了那种寂寞。
一种江湖上终于没了沈独的寂寞。
野心之外,沈独第一。
私底下的时候,这人总是骂他虚伪狡诈,比邪魔更邪魔,笑江湖上的人都瞎了眼,竟把他这样一个人称为“蓬山第一仙”,若有一天他面具掉了,众人醒过来,怕才精彩万分。
可顾昭并不这样想。
有时候江湖上的人不是看不明白,只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久了,反倒会对某些美好的东西生出希冀,便是有一日像陆飞婵一样察觉了它不堪的端倪,也只会轻描淡写地略过,为心里某一处留下余地。
正?
邪?
顾昭轻轻地一松手,任由那匣盖落下,重新合拢,只想起那被他关在地牢里的方晓之前问他的那句话来。
“我到底是谁……”
他谁也不是,不过这江湖武林、好梦一场罢了。
第101章 裴无寂:夜尽间天崖
最近的妖魔道,颇不平静。
按理说不空山前那一役之后死伤之人甚众, 道内精锐几乎都交代在了那边, 又正值江湖上争端不多都在休养生息的时候, 日子应该很好过才是。
可事实,偏偏截然相反。
自打那一位三脚猫功夫的凤道主上任之后,妖魔道上上下下, 不管是管辖着堂口的堂主护法,还是间天崖上负责巡逻的小喽啰,突然就深切领会了“水深火热”这个词的真谛。
如果说,当年的沈独是靠超绝的武力与残忍的杀戮征服了整个妖魔道,那么凤箫靠的……
大约是,天马行空?
昨天把人马按照地域进行划分, 今天就下令开始开地下钱庄,后天还给他们请了据说很有名气的大儒讲课……
一群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大汉,小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坐在夫子的课堂上听课听到睡着, 然后被戒尺敲醒……
那叫一酸爽!
简直让人提都不想提!丢人!
反正谁也闹不明白这一位新任的凤道主要干什么, 偏偏她背后有姚右使撑腰,据说还有八阵图那人嫌狗憎的玄楼主外援, 早在不空山一役的时候就搞死了正道那么多人, 他们便是心中有十万分的愤怒也不敢表示出一分来。
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感觉出来——
谁他妈当年眼瞎说沈道主是魔鬼的?这个才是真正的魔鬼啊!
无数人被折腾得哭爹喊娘,梦里都是新任凤道主那扑闪扑闪的长睫毛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于是又吓得醒过来。
裴无寂倒是不知道这些。
自打那一日出了天机禅院、下了不空山,被沈独赶走之后,他便真的没再出现在他面前过, 更没有再去插足过江湖上那些是是非非。
信马由缰,他去过了很多地方。
沈独告诉他,外面的天地很广大,也有着很多很多有趣的人,也许能让他拥有新的心境。
他去了,也看过了。
然后才知道:他的沈道主是个骗子。外面的天地的确很广大,也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只是再没有一个地方有间天崖孤月亭那样好看的风景,也再没有一个他喜欢的、叫做“沈独”的人。
所以走过半片山河,裴无寂还是回到了这里,拎着酒坛子,坐在间天崖最险峻的地方喝酒。
山风凛冽,衣袍暗红。
酒的味道很厚,只是喝再多,心里也没半点醉意。
凤箫和姚青知道他回来了,但严格算起来他当初走的时候,沈独并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更没提拔过别人顶替他的位置成为间天崖左使,所以他其实还算是妖魔道的人,当然不能赶他走。
事实上,她们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只是闲了有空便过去看看他,姚青一般是陪着凤箫去,冷僻的性子不很爱说话,都是凤箫满嘴抱怨叽叽喳喳个不停,裴无寂基本不搭理。
今天,她们也来了。
人还没到声音就先传过来了。
“写了那么多信过去,道主怎么总是不回啊?姚右使,你说是不是禅院那些老秃驴把信扣下来了,没给我们道主看呀?真是太坏了!”
“……可能吧。”
“对了,听说那个姓顾的现在成为蓬山的老大了,没什么动静吧?”
“没有。”
“那咱们这边呢?那个什么方晓,找了那么久了,消息也都放出去了,可总是见不着人。”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对哦,毕竟江湖上有那么多恨我们道主想让他死的好人,可不想让他死的坏人也不少。道主嘛,当然是好端端活在天机禅院才叫破绽,死了就不好算计了。”
“当心脚下。”
“摔不着,都走多少回了。不过吧,姓顾的到底还是太狠了,那个陆帆虽然让人讨厌,但怎么也算他同道吧?居然一掌就给拍死了……你说,他们真不是有仇吗?”
“可能吧。”
……
要随时接上凤箫的话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路从寒绝顶走过来,姚青耳朵都要长茧了,陡然生出一种“干脆一巴掌把新道主拍死在悬崖上”的冲动。
凤箫却似半点没有察觉。
她今日穿着一身绣了十六天魔图纹的紫袍,只是走起路来还是小女孩一样地轻盈,一面走还一面说话。
“说起来我昨晚去你房里找你,但没看见人,那么晚你干什么去了?”
姚青脚步顿时僵了一下,但片刻后就恢复了正常:“下面堂口临时有几位堂主要议事,所以去处理了一下。”
“是吗?”凤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模样,“我还以为是因为道中重新划了派系,所以收拣了崔先生的遗物,要你去处理呢。”
“……不是。”
姚青的神情少见地有几分不自然,隐隐透出一点怅然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否认了。
前面已经能看见裴无寂的身影了。
凤箫的脚步便忽然一停。
她好像是一下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一拍自己额头:“糟了,不提这个我都忘了。之前周堂主从斜风山庄回来好像探到了点跟倪姐姐有关的消息,好像过一会儿就到。”
“倪千千?”姚青那英气的眉眼立刻挑了起来,心底忽然燃起了几分忐忑的希望,“那说不准是有药方的消息了。周堂主的为人处世你好像不喜欢,还是我赶紧下去候着吧。”
“哼,姓周的可不待见我!”凤箫琼鼻一皱,哼了一声,向她摆手,“但还是道主性命事大,你先去吧,但一会儿一定记得来接我,这里这么高,我怕摔。”
“是。”
姚青嘴角一抽,应了一声,连忙回身去了,没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凤箫就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险峻的山道上,方才任性可爱的表情也跟着消失,变得平静下来。只是在她重新转过身,朝裴无寂走过去的时候,又成了那个让人熟悉的少女。
裴无寂还在喝酒。
凤箫背着手走过去,停在他面前:“喂,我之前跟你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已经有了姚右使,还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