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虞转动镯子的动作顿住,抬眸,瞬间的锐气撕破先前贤良温婉的伪装:“你在怀疑娘?”
蓦地,沈虞呼吸加重,双手撑在桌面,倾身凑近沈明玉,四目相对,沈明玉在她眼中看见了受伤与悲切。
“儿啊,当时牧大人倾尽整个衙门的力量,也没能找到那个杂……”注意到沈明玉刹那阴沉下来的目光,沈虞适时改口,“没能找到非玉,最后找回来一具穿着他衣服的尸体。应你之言瞒下此事,对外宣称非玉失踪,但你是知道的呀,尽管面容模糊,可身形一看就是他,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忽然,她双目微瞪,“你是不是,今儿在外面看见他了?”
沈明玉起身,目光自上而下落到沈虞脸上,少顷,摇了摇头:“没有。”
沈虞唇上提起一点弧度,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其他:“他从小就聪明,许是找了法子逃脱,只是既然没死,为何不回来?肯定是他心里有气,气我对他不好,不愿回来,但沈庄始终是他的家。你爹近来忙,若是他在,你们兄弟二人也能帮衬一二……”
话里话外,都在怪沈非玉有家不归,沈明玉越听越烦,打断她:“若无其他,儿子就先告退了。”
青年挺拔身影消失在门外,沈虞一点一点坐直身体,视线扫到沈明玉喝过的茶杯,眼光立时怨毒起来,不过这丝恨意与羞恼很快消散,她唤来贴身婢女,“去给牧大人送信,问问他近几日入城的人里有没有那个沈非玉。”
婢女领命离去。
屋中只剩沈虞一个人时,她猛地振袖一扫,将茶具扫落,陶瓷破裂的声音刺耳无比,似在嘲讽她当年的仁慈。
.
沈明玉没有急着回屋,而是提灯穿过亭台水榭,来到庄内西边最偏僻的地方,那里有一处“小黑屋”,小时候大哥经常不知怎么就惹了娘不高兴,常常被关就是一整天,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哥不是娘亲生的,所以才百般刁难。
沈明玉就想:没关系,我保护大哥。
可是这种想法似乎惹恼了娘,于是愈发看大哥不顺眼,在爹和外人面前还能强撑,私下里没少打骂,明明同是沈庄少爷,沈非玉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随着时间流逝,当兄弟俩在各方面都拉开了差距时,沈明玉的想法也在悄然改变。
十来岁的少年,正是逆反心理最重的年纪。沈明玉被爹娘带着出入柳州城高官富豪家中,富家子弟全都围着他打转,反观沈非玉,年纪越长,越像是沧海遗珠蒙了尘,性子软弱,除了捣鼓一些让人失语的药,几乎毫无成就,射箭拉弓不行,提刀舞枪不行,连跟人打嘴仗都笨得不晓得怎么开口,他的那些朋友们都在嘲笑他有一个窝囊废大哥。
沈明玉也气,明明是大哥,却处处都不如他,他要护着的就是这么一个废物?
让兄弟关系有所缓和的契机在他十三岁生日那年。
那年沈庄宴请城内有名望的人,无数富商赶赴柳州城只为给他庆贺生辰,生日宴席上,长辈与同辈之人都向他敬酒,夸他少年英气,年纪轻轻便有了他爹的风范,沈明玉兴致高涨,来者不拒,数杯酒下肚,直接就醉得脑袋昏沉,接下来的宴席是参加不了了,下人送他回房,他却在途中撒酒疯,撇开下人出了门,一出门便被人贩子套了麻袋。
救了他的偏偏是他那窝囊废大哥。
沈非玉发现他被人贩子带走,让鸿影先回庄内搬救兵,独身一人,一边留记号,一边跟上人贩子,不幸遭人贩子发现,被捉住后下了迷药,同样被人贩子拐来的还有另外五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几人昏睡到目的地,才发现这伙人原来是想把他们卖给某位大人,供那位大人享玩。
沈明玉学到的功夫在这里几乎派不上用场,表明身份也没用,人贩子头子说进了某某大人的府上,就别想活着出来,像他这种有背景的,划花脸往乱葬岗一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找来也没用。
那人还说,有的人还就喜欢找有背景的少年,因为心气儿高,驯服之后的满足感更强。
听见这话,沈明玉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是沈非玉拉住了他,并悄悄告诉他,在二者交接时才是最佳逃跑时机。沈明玉半信半疑,沈非玉却已经与其他几名少年交流沟通好了,还暗自解开了绳索。
人贩子把他们安置在某间破庙里,没有直接把他们送去那位大人府上,而是那位大人派人来领。
当人贩子出去见人时,沈非玉给所有人松了绑,几名少年仓皇的从后门逃走,不过很快就被发现,几人当中最年长的少年主动站出去吸引注意力,并且在庙内放了一把火,打杀声响起,沈明玉软着双膝,沈非玉便将他背到背上。
那一刻,沈明玉觉得再也没有比大哥的背脊更令人安心的存在,哪怕身后是滔天大火,只要待在大哥身边,就是安全的。
沈非玉将他安置在某处无人居住的茅草房,打算回去救人。
得知他的打算后,沈明玉难以置信:“你疯了吗?”
大哥微喘了口气,目光坚定柔和,沈明玉心脏砰砰直跳,想也没想,拉住沈非玉的手腕,“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可大哥却温柔的抚上他的头顶,笨拙的拍了拍,就像小时候那样对他说:“没事,我很快回来,明玉在这里等等。”
“我不要……”
话音未落,沈非玉已经挥开他的手,毅然转身。
沈明玉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怔住了。
记忆中总是逆来顺受、性子软弱的大哥,居然也会有那样决然坚定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的亮光,竟叫他难以直视。
沈明玉抱着双膝等了半个时辰,沈非玉总算带着人回来了,可惜那人全身大面积烧伤,连脸都烧烂半边,沈非玉只懂得微末医术,根本医不好他,冒着再次被捉的危险去到最近的城镇,沈明玉放心不下,出来寻找,恰好遇见沈庄的人。
兄弟两人成功脱困,可当他们返回茅草屋时,那个烧伤的人已经不见踪迹。
沈非玉显得很难过。
沈明玉便说:“可能是他不想死在我们面前吧。”
本来是想安慰大哥的,不知道为什么,大哥看起来却更难过了,眼睛像是浸了水,望过来时沈明玉一阵心虚。
本来他答应要照顾好那人的,却没有做到。
幸而大哥并未怪罪他。
回程途中,沈明玉围着大哥打转,想像小时候那样去牵大哥的手,或是让大哥摸摸自己的头,怕被拒绝,心中忐忑不已。
沈非玉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默许,总之没有拒绝,沈明玉久违的感受到那深刻在骨血里的亲缘温情。
这次事件之后,沈虞加强了沈明玉身边的护卫,更不准他无故不归家,连带着也对沈非玉的脸色好了许多。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兄弟二人十五岁那年,天降大旱,庄稼颗粒无收,柳州城内各大富商慷慨解囊,建大棚、架火堆、煮米粥,收容难民流民,沈非玉对每一个能看见的流民施以援手,看病诊治,拿出自己的积蓄接济难民,沈明朗见此,便将安抚难民的工作交给他,一时间,向来足不出户的沈庄大少爷沈非玉的名字传得家喻户晓。
没多久,沈虞提出要到郡山若虚寺为灾民祈福,兄弟二人陪同前往。
天有不测风云,队伍在路上遇见凶悍的流民,一行人分散开来,沈虞更是被流民劫持掠走,沈明玉心急之下,被人砍中左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