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还挂着的几滴泪珠一闪,摧锋的心脏便是猛地一跳,旋即走到了人身前。
“你……怎么了?”摧锋颤声道。
“我……怎么了?”柳希夷慢吞吞地重复一遍,轻轻笑起来,“我没怎么……呜……”
突然就有些哽咽,连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
这双凤眸秋水为神,粼粼波光中却全是黯然。
柳希夷怔怔的,不知看向了何处。半晌后他微微低下头去,而后泪坠如雨,一滴一滴打在桌上,混进那些还未干的酒液之中。
泪水滴落的声音似有千斤之重,压得摧锋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摧锋探出手去,想拂去他脸上的泪珠,却在手指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刻,又停了下来。
柳希夷恍然不觉他的动作,还在抓着酒杯看。
垂眸之时,长睫遮去了他眼中泪光,只能看到那一点晶莹默默流下,划过脸上那一片病态的轻红。又是一滴泪,滚落在桌。他的泪落得如此安静,滴落的那一声细微声响都无比清晰。
太让人心疼了,摧锋只觉左胸里那在不断跳动的部位轻轻痛了起来。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轻轻用指腹,抹去了柳希夷面上的泪痕。动作很小心,好像触碰到的是世上最珍贵之物,有着惊艳光华,却又脆弱易碎。若是多用了几分力气,眼前这个人似乎就会不堪重负,散成轻烟。
被他碰到的那一刻,柳希夷也发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触碰到了自己脸颊。怔愣地看了会儿在自己脸颊上缓缓游移的那只手,才顺着那五指、手臂,一路看过去,看到了这手的主人。
“摧锋?”柳希夷忽地唤道,有些疑惑。
摧锋望着他,应道:“嗯……是我。”
“你怎么来了呢……”柳希夷低下头去,又去看杯里剩下的那一半酒液,“我想出去一趟……去离漠,找炀岩……”
摧锋认真听着,不禁问道:“找炀岩做什么?”虽是在问,但他心底也有了猜测,炀岩这种东西能融断很多坚硬铁石。今日他们试过了离渊宝刀,却没有成功斩断千年玄铁,估计柳希夷还在为这事操心。
柳希夷本就有些醉了,话都是在乱说,没什么逻辑。被摧锋问到也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说着:“可是……我去不了……我是个病秧子,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要醒着,过上两三个时辰就会累……我站不起来,做什么都要有人帮着……每天都要喝药,不然身体会变得更差……去一趟蓝溪城,回来就累得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
猛饮下那半杯酒,他被呛得咳了几声,吓得摧锋忙去扶住他。
“别喝了……”摧锋硬生生从他手里夺过酒杯,推开酒坛,不让他再去倒酒。
手里没了酒,他也没挣扎,低眸沉默,眼中又有泪光。
“但我还是想去……我想知道蓝溪之外是什么样子……”他抬头,湿润的眼眶里有些迷茫,他呆了许久,复又低下眸去,掩住些许落寞,“柳家长子……连任性一次都不能。我心难平……”
“柳然……”
摧锋轻声一唤,接着便觉自己扶住那人人的手忽然一沉。柳希夷好像没了力气,往他身上倒去。
摧锋登时手忙脚乱,忙伸手抱住他,自己也顺势坐到桌前,待人稳住之后,又将双手撤开了去。柳希夷却还在往他怀里靠,弄得他心跳如雷,再也不敢动弹。
柳希夷埋在他怀里,还在微微啜泣,声音已经有些含混不清了:“以前我以为,每个人小时候都跟我一样……只要每日喝药,等长大以后我可以走路了……直到叔叔家也有了孩子,我看到他一岁就能摇摇晃晃地在地上走……我才知道,是我根本不能站起来,我一辈子都只能坐着……”
越说越是伤心,眼泪把摧锋胸口衣物也弄得有些湿了。他微微抬头,眼中被泪水浸透,眼前的人只在他眼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几乎让他忘了这屋里还有一个人。
也更给了他勇气自言自语。
“他们怕我出事,担心我犯病,从来都不放心我离开蓝溪……我知道……所以每次他们拒绝我之后,我就不会再提……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只好装作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出去。很多话……我从来就不敢对亲近之人说……我怕……我怕他们担心……我本来就是个累赘了……我不想再让他们难过……”
双手缓缓抱住了摧锋,这动作完全出自本能,不过是想要接近温暖罢了。
而摧锋在被他搂住的一瞬间,猛地一颤,全身都变得无比僵硬。怀里的人那么伤心,摧锋抬起的手本想放下,放到他背上去,轻轻拍拍他的背,给他些安慰。
可是摧锋不敢,手悬于空,将触未触,过了一会儿手都酸了,还是没有去碰他。
他没有再说话,没了任何声音,但摧锋知道他还是在伤心流泪。
注视他许久,摧锋轻轻道:“柳然……你很好,你怎么会是累赘……他们不会难过的,他们很乐意为你担心,他们只是很在意你……”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兴许是他自己吧。
摧锋无声地叹息,那只无处安放的手,最终还是轻轻抚在了他身上。
“没事了……你哭吧,我陪你……”
摧锋抱过柳希夷很多次,却没有注意到他青衣之下的身体竟是如此瘦弱。他轻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不过是天上偶然降下的一滴清露,没有半点属于红尘的生气,迷离梦幻,短暂易逝,随时会跟着风一起飘走。
摧锋有种错觉,他宛如是虚无的,似乎自己再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他。但他的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摧锋能感觉得到,所以他并非是一个虚幻之象。
摧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渐渐地他好像得到了些安慰,慢慢平复下来。他像只小猫一样蜷缩起身体,脑袋紧紧贴在他怀中,好像从他身上得到了莫大的温暖。
摧锋用手指缓缓梳理着他有些散乱的长发,他已经止住了哭泣,然而哭得太费力,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摧锋抱着人坐了很久,他已经很平静了。
“好难受……”柳希夷微微喘息着,哭的时候倒是痛快,过后却是难受得很,头晕脑胀的。加上先前喝过酒,他脑子本就不怎么清醒,现在意识便十分模糊。
摧锋听他说难受,忙去查看他身体状况,倒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方才情绪太激动留下的后遗症而已。摧锋安了心,便轻声道:“该睡了,睡醒就不难受了。”
柳希夷没有回话,只是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摧锋深深吸气,道:“我抱你回去……”
还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连走路都不敢太重,生怕脚步声会扰了他。摧锋把人抱到床上,想要将人放下,让他躺好,然而他那那只手却把摧锋搂得死紧。
摧锋已经把人放到床上,却是无法脱身,一直弯着腰,姿势也十分累人。
心里天人交战许久,也没想好到底该不该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最后发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应当已经沉睡过去,摧锋便做了决定。
腾出手艰难地扯开脚上缠的链子,踢掉长靴,自己也躺到床上。又轻轻扯过被子来,给人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