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凝雨要去处理一些琐事,我们也稍稍修整几日,刚好细细看一下赵郡守送你的画中究竟藏了什么乾坤。”黎玄抚了抚澜璟依然冰凉的小脸,拉着他坐到屋中的红木方桌旁,独自转过身,取了那幅水墨卷轴放到桌面上一点一点的慢慢展开。
赵简雍的工笔画用墨考究,笔力精湛,一看便知技艺不凡。
巍峨的群山下大地早已一片荒芜,树木枯萎,土地皲裂,偶有几株稀疏的野草可怜兮兮的匍匐在脚边。太阳已是渐渐西偏,却依然炽热夺目,毫不留情的炙烤着早已不堪重负的万物生灵。
画面中,一群穿着朴素的村民扶正老携幼的聚集在荒芜的土地上,背对着骄阳,整齐的跪拜在一座宏伟的青龙图腾之下,巨大的木质供桌间,花纹精美的香炉里氤氲开一片袅袅升起的轻烟。
时逢大涝,画中却要祁雨,澜璟满眼疑惑的颦了眉,用指腹一点点描摹着那带着淡淡馨香的墨迹,直到把视线移到最后的落款,才堪堪凝固在了那几行隽秀小字之间。
“中天骄阳裂地皲,阁中再无带笑人,金龙困渊一朝起,清明大地降甘霖……”
澜璟薄唇微启,自言自语般的缓缓默念了两遍。
“中天骄阳,青龙图腾……这画中之物怕是有所指代吧。”
黎玄若有所思的再次看了看那画面,淡淡的勾唇道。
“自是如此……”澜璟抬眸向黎玄看去,突然笑着用手指着那群跪拜的村民,低声道,“他这是对皇兄表忠心呢……”
“哦?”黎玄又将这画中之物细细打量了一遍,“有的人如日中天,有的人却如同蛟龙困渊,画中百姓们纷纷背对着烈日向我龙霄国图腾叩拜行礼,隐喻民心所向,吾心所指。”
“而且,这首诗你不觉得另有玄机吗?”澜璟单手撑在桌面上,捏了捏下巴,有些迟疑的指着每句诗的第一个字,从后向前认真念道,“清金阁中……”
“清金阁?”黎玄微微一愣,那不是赫赫有名的江南第一妓坊吗?莫非那种地方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愧是赵简雍,这小小一幅画竟让他藏了这么多东西进去,不过,他就不怕我看不出任何端倪么?”澜璟不解的偏了偏头,把那画卷又拾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照去,生怕他又在画纸上做些什么文章。
“只怕还有对你的试探之意。”黎玄宠溺的看着他动作,那深邃的黑眸在午后暖阳下闪着一抹诱人的微光,“世人皆传你顽劣无知,他却未必如常人一般心思。这画,若是你看不懂,便只是寻常馈赠,他便不会对你再做他想。若你懂了,就是值得与他相交之人,将来若是有所谋划,自然会有合作的契机。”
“好思量。”澜璟将那卷轴摆弄了半天,再也没看出其他隐意,便重新将它小心的卷好,用丝绸扎紧,回头向着黎玄追问道,“那我们要不要给他个什么回应?”
“暂时不必,只要派人暗中去查探那清金阁中究竟藏了什么玄机,他自然也就知晓了。”
……
日头渐渐从繁华的街市间落下,挣扎着最后一抹余晖,挂在那层层叠叠的翘角飞檐之间。
赵简雍懒懒的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狐皮长毯,手里捧着红铜暖炉,正在惬意的半眯了双眼,目光如水的望向身边之人。
而此刻的连敬之就紧贴着他的双腿坐在榻边,用刀子将丫鬟送上来的水果切成小块,满眼殷勤的向他嘴边送去。
“你把前两日新画的那幅图送给璟王了?”连敬之抬手抚上他的脸颊,用拇指暧昧的在他唇瓣间缓缓摩挲着,“你当真觉得他能看懂吗?”
“是真傻,还是装痴,很快就会有答案了。”赵简雍淡然的垂了眸,那纤长的眼睫在他脸上遮出一片好看的阴影,“若他当真是装疯卖傻、独自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我相信这龙霄国的万里江山,终要变天了……”
“那接下来需要夫君做些什么?”连敬之将手臂撑在榻间,缓缓的俯下身去,一边调笑般的喃喃低语,一边向他那被蹂躏得嫣红的薄唇轻吻过去。
魅惑的碰触,悄悄在心中漾开一抹甜蜜的涟漪。赵简雍笑着向后躲了躲,望着他炽热的双眼轻轻喘xi道:“你派人去继续盯着清金阁那边,如果发现有人来暗中打探,便是准了。”
“好,不过夫君这一路劳苦功高,奖励却是不能省的。”连敬之拾起他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他白皙的手背,柔声道,“今日便允我一次,如何~”
赵简雍轻轻勾起一侧唇角,双手也柔柔的攀上他的后颈,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若是伺候得不好,可是要罚的!”
“好。”
连敬之宠溺的轻笑了一声,手臂略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扛在肩上,大跨步的向内殿走去。
第四十五章 归途
在长安郡内休整了不到两日,众人便辞别了赵简雍和连敬之,匆匆踏上了返回都城的官路。
这一趟江南之行走下来,如今已是腊月,再有不过两旬时间就到除夕了。如今算来,即便车马一路疾行不做丝毫耽搁,待回到都城时怕是也要接近小年了。
一连走了十数日,众人终于踏上了龙霄国都城的地界。才过午后,天空就开始飘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坠落在地面,将这寂静的山路装点成一片素裹银装。
天气越发冷了,就连淡淡的呼吸都能在眼前绽开一片白雾。澜璟裹着上好的裘皮大氅,手里捧着铜制雕花的暖炉,即使车中碳火烧得正旺,却依然在这不断漫入车窗的刺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黎玄放下手中兵书,把身上的厚锦披风轻轻掀开,一抬手,便将人从身侧紧紧裹进了怀里。厚实的手掌搂住澜璟的胳膊,让他能够舒舒服服的靠在自己胸口。
“快到年下了……”澜璟先是微微一怔,紧跟着便放软了身子依偎在他带着几分温热的怀抱中,懒懒的撒娇道,“今年终于有人陪我一起守岁了……”
“以后每年都会陪着你的。”黎玄心里一酸,不由得又将他搂紧几分,可是想到他们如同困兽之斗的处境,却终究还是迟疑着补了一句,“只要我还活着……”
“……”澜璟闻言,悄悄抬头望向他刀刻一般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那紧紧抿起的薄唇,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逆境之中自保尚且是奢求,更何况他们还藏在暗影中谋划着蚍蜉撼树之事,谁又能知道明年的今天该是怎样的场景?
得过且过吧……
澜璟默默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的紧紧交缠在一起,黎玄便浅笑着闭上双眼,温柔的吻上了他的额头。
马车外,漫天飞雪夹杂在阵阵寒风之中,狠狠的划过脸侧、手背,竟疼得如同刀割一般。
邱阳紧紧握着缰绳,手指却早已冻得有些紫红,他微眯了眼,向着远方渐渐渐渐映入眼帘的高大城墙望去,只觉得这一切让他既陌生又心酸。
马上就进入都城了,独自离开那个偏远的江边渔村,来到这龙霄国最为繁华的城市,是他曾经从不曾想过的际遇。可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家,第一个没有了父亲的新年。
以往的这个时候,他正在跟着父亲打扫那间破旧的小房,在黑黝黝的灶台上换好新的灶神。家里虽然穷苦,却总会在这些天吃上几顿难得的饱饭,若是年头好的时候,还能有几块父亲亲手做的红烧肉……
可如今……父亲已经死了,那个破烂的小院,伤痕斑驳的渔船也被他荒废在江畔。过年了,别人都在回家,只有自己背井离乡的来到了这不属于他的地方。他抬头望了望马车上轻轻飘动的锦锻帷裳,心里却突然酸酸的锐痛起来,即使这个新年他可以住在温暖的屋子里,可以吃饱穿好,不愁生计,却永远不会再有家的味道……
凌风原本跟在最后,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邱阳不时的抬起手,用那冻得有些发紫的手背在脸上使劲蹭着,便突然意识到,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此刻可能是想家了吧?!
和邱阳不同,他自小便失去家人,在污浊不堪的青楼中忍辱偷生,在残酷血腥的训练中挣扎求存。在他的脑海中,早已没有了任何带着温度的东西,年节?情爱?所有美好的东西对他来说,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视线里,邱阳又一次悄悄抹了抹泪水,那清瘦的小脸也在寒风中越发冻得通红。凌风策马跟到他身旁,偏头看了看他那还挂着泪花的双眼,随手从身上扯下自己的墨色披风,轻轻一扬,便甩到了他怀中。
“想家了?”凌风看着他有些闪躲的眼神,嬉笑着揶揄道,“再哭会儿,脸可就冻坏了。”
“凌,凌风哥……”邱阳急忙抽了抽鼻子,满眼尴尬的低了头,轻轻嗫嚅道,“我,我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