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笠坚定地认为他的刀提醒他,飞鹤山就是能够让他更好地悟通刀法并踏上武道巅峰的地方, 解决了阿颜普卡之后,他要在这里隐居。
墨鲤不得不告诉他, 阿颜普卡已经死了。
宿笠:“……”
刀客当场就懵了。
回过神之后,他冒着冷汗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可以不用再纠结恩情与利用之中的比重, 人死了,那些翻腾的复杂情绪就会慢慢沉淀下来。
剔除那些不好的部分,记住最初的援手之恩。只有死人不会再犯错,恩仇也一笔勾销。
如果阿颜普卡没死,宿笠还真的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动摇。
这动摇不是指立场, 而是阿颜普卡开口请他完成一件遗愿, 甚至放一条生路,宿笠就很难坚定本心。
然而宿笠又知道阿颜普卡是极有本事的人,即使武功被废重伤不起,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继续兴风作浪。这样的心软不能有, 这样的忙他也不能帮,可知道是一回事,真到了那个时候,恩情就会像一把利刃切割着他的血肉。
某种意义上,阿颜普卡是十分成功的,他培养了一个绝顶高手,并且牢牢掌握了对方。
墨鲤当然不像孟戚那样,觉得宿笠的脑子被呆山雀影响了。
人长成什么样,是看身世经历、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看过多少书籍、被什么样的人教导。
宿笠十二岁才被阿颜普卡救回去,他是识字的,不过仅止如此了,他没法从书上知道更多的东西。加上阿颜普卡自己也是被“人”救下养大的,一样的恩同再造,阿颜普卡非常清楚当孩子成年拥有不凡的能力之后,来到外界就会迅速改变,生出无穷的欲望跟野心,并察觉到被利用的事实,所以他对宿笠的安排费煞了苦心。
杀手离群索居,对武道巅峰的追求更让宿笠眼中只有刀,对金钱女色不屑一顾。
红粉不过是骷髅,家财万贯两脚一蹬什么都带不走,唯有手里的刀才是真实。
反正不少江湖人都信奉这一套,虽然真正做到的没几个。
阿颜普卡只是把宿笠培养成了这种人,还让宿笠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阿颜普卡死了,尘世束缚宿笠的最后一道锁链断开,宿笠迫不及待想要追求他的武道了,齐朝跟遗楚三王那点破事儿,他半分兴趣都没有。
由于西凉人之前布下了关于刀客身世的线索,宿笠还是愿意查一查的。
于是墨鲤送山雀回去,宿笠留下来继续追踪线索,约定了在芦苇荡外面碰面。
一晃两天过去,墨鲤再见到人时,赫然发现宿笠有些颓唐。
“如何,没找到身世来历的线索?”
“找是找到了……”
刀客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颜普卡当初为了绊住孟戚等人,给出的诱饵十足十的有分量。
宿笠的双亲确实出自飞鹤山,只是很久之前,由于山村贫瘠,捕鱼打猎耕地得来的口粮养不活一大家子人,于是宿笠的双亲确定离开村子,走出山地,去县城碰运气讨口饭吃。
南地的县城周围往往开设有许多工坊,会雇佣失去田地的农夫跟吃不上饭的人。
在宿笠的记忆里,他家境贫寒,父亲在磨坊做工,母亲替人做缝补浆洗的活计。一家人跟处境差不多的十几户人一起窝在一个大院子里,那是县城近郊最破败的地方,污水横流,低矮的房子里住满了无田可耕的穷人。
多年之后宿笠也曾重回故地,然而费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找到认识当年自己一家的熟人,自然也不知道双亲的祖籍,不知道他们打哪里来,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因为这里人的流动太快,每月都有新的人来,每月也都有人病死累死饿死。
县城不像山里随便找块地就能埋人,城池附近都是田庄,耕田的佃户死了都不一定有土地能埋葬尸身,何况这些贫户,于是只能抛尸荒野。
乱葬岗的土里一层层都是棺木尸首,更多的只是裹了草席就直接丢在那里。
如果是治下有为的县令,乱葬岗还不至于如此,百姓也不至于尸骨无存,然而荆州这一带吏制腐坏,导致江湖人都不喜欢在乱葬岗停留,除了炼歪门邪术的。这跟胆量无关,主要是沾了“邪气”容易患病。
宿笠五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爹没回来,家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娘眼睛通红的回来了,整夜痛哭不止。穷人家里只有一口锅有时连柴火都要借,想披麻戴孝都没有多余的布,更买不起。
他甚至不知道爹是怎么死的,可能是累死的,也有可能在路上被车马撞伤而死。
他的生身母亲,一个妇人没日没夜的干活是无法养活孩子跟自己的,回乡更不可能,没有盘缠只会饿死在半路上。
便只能自卖自身,去染坊为奴。
染坊的活又苦又累,日夜不歇,汗流浃背。
心善的染坊主还好,知道体恤做工的人,然而还有更多的小染坊为了能更便宜的价格把布卖出去,索性不用做工的人而是买奴仆。买人的价格只是雇工三个月的钱,却能使唤三五年。
每年冬日一到,染坊的奴仆就一批批的病倒,气虚体弱,拖几天人就没了。同时冬天亦是贫民最难熬的季节,许多人活不下去愿意自卖自身进染坊。他们何尝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日子,可是不为奴的话,这个冬天都熬不下去,家人也都要饿死。
宿笠七岁的时候,娘也没了。
死的时候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女子枯瘦干瘪的脸上满是恐惧。
很久之后,宿笠才明悟,去染坊是他的母亲唯一能找到活路,别处又怎么能容她带一个不能干活的孩童?说是自卖自身,其实连卖身钱都没拿到手,都用来打点讨好染坊的小管事,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每天把自己的口粮分一点给孩子。
小染坊给这些奴仆的吃食就不多,再有管事克扣一番,每天的口粮连一个成年女子都吃不饱,还要加上孩子。
他的母亲身体很快就垮了,在染坊里连三年都没有活到。
这女子本来盘算着,在染坊里苦熬五年,那时孩子就十岁了,放在穷人家里当大人使唤了,想办法卖给铺子里做学徒或者卖给别人家里做个小厮都行,这孩子小时候长得不坏,一定能找到活路。
染坊的管事贪钱,如果不是念着孩子长大之后还能捞一笔卖掉的钱,未必肯容她一直带着孩子。
结果她这么早就……她不敢死,更不想死。
挣了一夜的命,死死地抓着儿子,最终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