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你不是宁家人,她不是宁家人?”孟戚低斥。
燕岑张口结舌,下意识地抓住斗篷,身形更加佝偻。
绕过一堆石钟状的怪石,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大块空地。
洞顶有细小的缝隙,丝丝缕缕的月光照入,加上洞壁生长的苔藓也能发出微光,比起方才那伸手不五指的漆黑,有种忽然出了石洞的错觉。最巧的是洞窟一角恰好有泉眼,取水都不费力。
墙角堆放着几个铺了油布的箱子,约莫二十余人围在那边,男女老幼都有。
有的穿着盔甲,有的穿着僧袍,当宁家女童溜回来时,便有一个老仆打扮的妇人赶忙将她抱在怀里,悄悄往后缩了缩。
这大概就是悬川关幸存下来的人了。
孟戚环视一圈,目光停在那几个僧人身上。
因为孟戚是燕岑带进来的,尽管众人面露警惕不安,却没有率先发话。
“诸位师兄,这位是……孟前辈,我从前见过一次。前辈内功深厚,或可救元智大师。”燕岑艰难地开口,他不能直接说出孟戚的身份,可这时候要说服宝相寺这些僧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们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缓缓站起,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他非但没有阻止,相反还让开了一条路。
燕岑先是感到疑惑,随后神情大变,急忙冲了过去。
“元智大师?”
元智老和尚躺在油布铺的地面上,四肢弯曲着,模样十分怪异。
孟戚目光一凝,先前他看到燕岑佝偻着身形时并没有感到奇怪,燕岑一直因为生来躯体有畸不敢直面见人,又遭逢这番打击,会有这般模样并不奇怪。可是现在孟戚不这么想了,元智这个症状明显是中毒,还是一种非常出名的毒。
牵机。
会让人全身蜷缩,抽搐不止,腹痛如绞。
中毒者即使能救回来,人也废了,四肢根本不听使唤,甚至无法站立。
元智内功深厚,生生撑着活到了今天,他面容枯瘦,奄奄一息。
孟戚伸手捏住老和尚干柴一般的手腕,试探着送入内力。
由于龙脉的真气内力实质上是灵气,这下就仿佛干涸破碎的土壤遇到水珠,经脉肌理脏腑都立刻活络起来,拼了命要抓住一线生机。这时孟戚也不吝啬内力,这处石洞内下接地脉,灵气充沛,无论送出多少他很快就能补回来。
不过片刻,元智就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浑浊,苍老的面容上皱纹遍布。
众人大喜正要唤他,却见元智脸上依稀露出一丝红光,顿时心惊肉跳,唯恐是回光返照。
“原来是孟国师来了。”元智竟然笑了一声,低声道,“老衲一脚踩入苦海之中,正要渡那无边浊浪,忽然有人将我生生带了回来。”
说着就要挣扎着坐起来,孟戚正要阻拦,却听元智叹道:“老衲周身经脉皆已废了,牵机之毒名不虚传。事到如今,何苦再耗费国师的内力,老衲师兄弟都已往生而去,区区皮囊罢了,何如大解脱?”
“不!”燕岑紧紧地抓着元智大师的僧袍,泣不成声。
其余僧人低诵经文,神情凄苦。
燕岑急急地说:“孟前辈有位友人,您见过的,墨大夫医术了得……”
这话不假,可墨鲤不在这里啊!
何况牵机毒性太烈,拖到今日已是回天乏术。
孟戚闻言一顿,想着该怎么说的时候,元智老和尚已然拒道:“墨大夫或许能救老衲一命,可是这般躺着不能动弹,与木石何异?燕岑,你该醒来了……从悬川关城破的那一晚,从你降生之日,咳咳,一切劫浊,源世守心。”
此时石洞里除了那些僧人,大约只有从小长在佛寺的燕岑跟为了打平西凉摩揭提寺的孟国师听得懂元智在说什么。
佛说极乐净土,又说五浊恶世,其中劫浊第一。
一切由世道命数外力施加的劫难,都可称为劫浊。生而怪畸,骨肉分离,兵戈四起,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燕岑可谓身陷劫浊,元智却希望他能走出去,只有自己堪破挣脱这些劫数,才能真正的活着。
“燕岑啊。”元智大师抚着燕岑的脑袋,这个最让他挂心的后辈。
他不要求燕岑去报仇,也不要求燕岑如宝相寺众僧、宁家那般救这尘世悲苦,只想燕岑能好好活着。
随着孟戚之前送入的灵气逐渐消耗,元智目中的灵光逐渐消失。他艰难地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肢体,勉强摆了个盘坐的姿势,干枯的手指吃力地在地上摸索着。
燕岑连忙将禅杖递了过去。
元智抖着手抓住,忽然凝起浑身气劲猛地反手将燕岑按在身前。
“大师不可!”
燕岑意识到了什么,孟戚也本能地上前一步正待阻止。
然而燕岑裹住的斗篷已被气劲振开,他被迫闭上眼睛,接纳那忽然涌入体内的磅礴内力。
元智将自己护住心脉的最后一股内力传给了燕岑。
扭曲干瘪的手掌颓然垂落,双目合上,再无气息。
他依旧坐在那里,没有一分高僧圆寂时的安然,甚至连面容都被毒性影响变得诡异歪斜。
孟戚还记得当日元智大师武功突破时,枯荣禅理的内力勃发,周身肌肉经络贲张,神完气足,俨然一尊怒目罗汉相。分别不过数月,仿佛那菩提树就落尽了叶,枯萎扭曲不成形。
几个僧人念经的声音一顿,似是哽咽,泪水滴落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