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因为对太后送来的人不放心,卫敛呢?
卫敛坦然道:“因为臣是个断袖啊。”
卫敛没有喜欢过人,可他天生就喜欢男子,这点他自己最清楚。
姬越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你最好别喜欢孤。”
合作伙伴什么的,扯上感情就最麻烦了。
被感情牵扯的人,总是会失去理智。而姬越从来都理智至上。
卫敛挑眉:“这话该是臣对陛下说。陛下可千万别喜欢上臣才是。”
姬越立刻否决:“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
“是吗?”卫敛勾唇,“那陛下为何从方才臣说自己不曾破身且是个断袖之时,嘴角的笑就没下来过?”
姬越一顿,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直笑着的。
不是以往那种毫无意义的笑。
……是不自觉的开心。
姬越立刻将唇角压平,试图转移话题:“你未免太过放肆,见了孤至今也不行礼。”
卫敛很顺从道:“参见陛下。”
他就只是嘴上说了句,身体压根没动弹过。
卫敛从来都不喜欢跪来跪去。第一日他和秦王完全陌生,不得已才跪了许久。如今只要一点点和秦王把关系混熟,秦王不会追究他偶尔的失礼。
姬越打量他:“卫敛,你初时还一副君子之相,这才三日,便显出狐狸尾巴了?”
“臣天性如此,不敢欺瞒。”卫敛有礼道,“初时不曾见您,有所拘谨,而今与您相处,有所了解,自是无畏。”
姬越凝眸:“李福全在孤身旁十二载,都不敢说了解孤。你怎么敢。”
“卫敛,孤真不知你的底气何来。可别再说把孤当夫君这种蠢话,孤不想听到第二次。”姬越淡声,包含危险的警告。
卫敛一顿,道:“那臣说实话。”
他倏然起身下榻,目视窗外,语气疏狂:“这天下多的是穷凶极恶之徒,忘恩负义之辈,利欲熏心之人,卑鄙龌龊之流。”
容色极盛的美人转身,含笑凝望年轻的君王。院内是大片的积雪,裹着冬日的寒冷席卷而来,被尽数挡在窗外。
窗内是冰肌玉骨、风华无双的公子,立在窗前,眉目清冷,般般入画。
他字字珠玑。
“人心至恶,你一样不占,我何惧之有?”
第14章 丹青
身为秦王,姬越听过无数溢美之词。或祝他千秋万岁,或颂他万古流芳。真情假意,恭维虚礼,姬越从不在意。
他未曾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给拨动了心弦。
€€€€人心至恶,你一样不占,我何惧之有?
秦王要的从来不是赞美。
是无惧。
这才是他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姬越望着卫敛,神色莫测。青年白衣翩然,任他打量。
半晌,姬越方缓声道:“孤草菅人命拔人口舌,此乃穷凶极恶。太后扶孤上位而孤灭其满门,此乃忘恩负义。孤为开疆拓土不惜铸就尸山血海,此乃利欲熏心。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乃卑鄙龌龊。”
他倏而轻笑:“卫郎所言人间至恶,孤样样齐全。天下人皆惧孤,你如何敢说孤一样不占?”
卫敛毫不犹豫地接话:“宫人以下犯上口出恶言,该杀。太后把持朝政目无王法,该诛。六国群狼环伺蠢蠢欲动,该战。君王行事从来只问结果,该办。”
“陛下所作所为,皆是为君之道。世人以圣人标准要求君王,殊不知乱世中妄求以和为贵,终将被群狼吞噬瓜分殆尽。或为暴君,或为亡国之君,您没得选择,天下人也不会懂。”
他这一番对答如流,几乎不假思索。姬越讶然一瞬,轻声道:“可你懂。”
姬越明眸忽而生出几分光彩,微微浅笑:“卫敛,孤对你可真是相见恨晚。”
“陛下谬赞。”
“真该让那些大臣见见何为真正的美人。孤得让他们心服口服,那些庸脂俗粉如何及得上你。孤去传宫廷画师……不,等闲画师何以描绘出你的风骨?”姬越对于看上的人从不掩饰自己的青睐,他快步走到书案旁,铺陈纸笔,“孤亲自为你作一幅。”
“陛下要为臣画像?”
“那是自然。”
“可臣听闻,陛下从不画人像。”卫敛眸光微烁。
秦王有暴君之称,不代表他不懂风雅。琴棋书画是每个贵族子弟的必修课。
秦王自小便聪颖过人,一手丹青出神入化,造诣极深,八岁为先王所作的《祝寿图》便名扬天下。也是因那一幅画,让先王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孩子,对他加以关注。
秦王画技高超,山水写意,花鸟虫鱼,都炉火纯青。
可众所周知,秦王从不画人像。
传言他是不擅此道方扬长避短,然也终究只是传言。
“那是无人配得上。”姬越落笔,动作行云流水,“从来画皮难画骨,美人在骨不在皮。孤对画人皮没兴趣,只有卫郎这样皮相骨相兼备的美人才配孤下笔。”
这已是极高的赞誉。
卫敛立在窗前,直到姬越停笔,才问了一句:“画好了?”
“好了。”姬越搁下画笔,“你过来看看。”
卫敛便过来,掠过一眼,心中暗道,好技艺。
他精通琴棋书画,丹青一道自是不差,瞧一眼便知,秦王哪里是不擅长人像,那分明是最为擅长。
卫敛是站在窗前,秦王却将他画在雪中,身后是黑瓦上覆满白雪的重重宫阙。他站在一颗红梅树下,拥着雪白狐裘,抬眸轻笑,眉目传神。
“果真惟妙惟肖。”卫敛看了半晌,眉眼一弯。
“卫郎不如再题个字。”姬越道。
卫敛略一思忖,执起狼毫,在宣纸上题了一个“国”字。
笔锋内敛,暗含疏狂,游云惊龙。
字迹漂亮,一如其人,温润如玉之下藏的是一副轻狂傲骨。
姬越心中先是赞叹了一声,又有些无趣,料想卫敛题的会是“国泰民安”之类的吉利话。
谁知又一次出乎意料。
卫敛题了八个字。
风华绝代,国士无双。
姬越眼角一抽。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八个字没毛病,很衬卫敛。可一想到这八个字是卫敛自己题的……
姬越就有点想笑。
公子敛似乎有些许自恋。
可姬越却又喜欢这样的作态。在他跟前虚与委蛇的人太多,多到看的厌倦。卫敛如此率性妄为,他反倒觉得真实可爱。
大抵是因人而异。他眼下看卫敛正欢喜,对卫敛的容忍度也就很高。若是换个生人直接凑到秦王跟前大言不惭说什么“我国士无双”,姬越绝对温和一笑,然后把人拖出去斩了。
“风华绝代,国士无双。”姬越念了出来,声音里蕴含了难掩的笑意,“卫郎,你很是狂妄。”
“臣既然配得上陛下亲手作画,自然也配得上如此评价。”卫敛面不改色。
“好!”姬越拊掌,“孤喜欢你这份狂妄。”
卫敛但笑不语。
他算是明白了。秦王不喜欢人在他面前过于张扬,那会因嚣张自大被杀;也不喜欢过于内敛,那会因木讷无趣被厌;不喜欢对他毕恭毕敬没有温度,也不喜欢对他没大没小失了分寸。
似卫敛这样把握着一个精准的度,恭谨温敛中偶尔放肆,知书达理完耍些性子,才会让秦王感到新奇而舍不得杀他。
卫敛如今对待秦王的态度看似随意自在,其实都是精心揣度下的结果。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恰到好处,这样的难度极高,换做任何人,都早死了八百回。
可他是卫敛。
卫敛并不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就此拿捏住了一个喜怒无常的君王的心。
人心是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何况君心。
秦王绝非如此轻易就能哄好的人物,如今对他的兴趣不过是一时。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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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中的日子惬意得很。如今宫中人人都知道卫敛得宠,他又住在帝王下榻之处,谁也不敢轻慢了他。衣裳要送来最好的,吃食也要是最精致的,过冬的被褥都要备齐全,决不能冷着饿着。
其实没必要,他大多时候都和秦王同吃同住,君王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属于卫敛该有的那份例,内务府也一点儿不敢短缺。与最开始那半个月人尽可欺的日子可谓是天差地别。
锦衣玉食脂粉膏梁堆砌着,就是养头猪也已经膘肥体壮可以宰了。
卫敛都觉得自个儿最近重了些,瞧着没那么纤瘦了。某日晨起更衣见衣带不再宽松,惊得他立刻开始减肥。
他对自己的容貌还是很看重的。尽管秦王对美人并不会手下留情,可对一个丑人那更不会手下留情啊。
更重要的是居安思危。秦王这段日子对他实在太好,安逸日子过久了总会趋于麻木,若一个松懈惹怒秦王,那可不太妙。
卫敛只要吃得好睡得饱,别无所求。可他同样不喜欢把自己的命拴在别人身上。且不说曾经服下的毒药,就秦王那脾气,上一秒还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和这样的人相处太过危险,卫敛还想及早抽身。
把自己的性命寄托于别人的心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蠢的事情。
卫敛时刻计划着假死逃跑€€€€具体实施要在他过完二十岁生辰以后。那之前不行,假死变真死的可能性太大。他师傅说的那个亡命之相还怪吓人的。
他从未想过被一座王宫困一辈子。生来就在笼中的燕雀才甘愿被豢养,可他是心有浩瀚天阙的鸿鹄。
不自由,毋宁死。